100%

  第六回秋风天解元乞食明月夜才鬼做官

  诗曰:

  休题李白傲天子,漫道高阳是酒徒。

  才大何妨为乞食,情疾且任笑狂夫。

  假男抱蕴今罕有,倩女离魂古不无。

  谁教世情偏反复,从来人事有荣枯。

  却说李穆如同石生下在河南会馆旁边圆通寺内,清晨起来,闻知出榜。李穆如只道梅翰林用情中了石生,石生亦自拟必中。二人梳洗已毕,正待出门看榜,只见十数人峰拥入寺,口道:“报李景文相公的。”李穆如同石生忙起身问时,那报子取出报帖,李穆如看罢,恰是解元李景文数字。遂复问道:“榜中可有个齐相公吗?”那报子道:“并没有个姓齐的。”李穆如打发了报钱。报子去后,李景文向石生道:“解元如何是我,莫非错报了吗?”石生道:“岂敢错报表兄。恭喜表兄,今科擢元,即弟一样。只是弟不能在京奉陪盘桓了。”李穆如道:“梅老先生一定不肯遗落表弟,且再候报来问他。”石生道:“想是梅老先生不知弟改了名姓,不能用情,亦未可知。表兄既中了元,弟不中是实了,又何必候报。但我场中文字,做得太过于高古,若中必然是元,若非元即不中了,此在自己可以定得。”李穆如道:“就是吾弟不中,在此代我照管照管何妨?”石生愀然道:“不瞒表兄说,弟淮安有一亲事尚未停妥,因闻考试,权偷寸隙来此。如今既擢不得一名乡科,在此何用。”说罢,就令柏儿收拾行李。李穆如留之再三不肯,遂亦随别。

  石生辞过寺主,李穆如送出门外,又见二起报子报李穆如。

  李穆如又问道:“榜上可有一齐相公么?”报子道:“并没有个姓齐的。”石生道:“表兄不必再问了,这是弟之遭际,应该如此。”李穆如怅然道:“吾弟大才,自有飞鸣奇遇,不必以此一时遭际为闷,可放心谋为亲事。愚表兄明春俟会试后,即来淮奉访。”石生唯唯应诺,各皆洒泪。正是:万般心事千般用,两字功名一字天。却说石生见乡科不中,别了李穆如,闷闷出京,仍访毕小姐消息。不期破屋遭风,行船遇浪,苦被风浪羁阻,日行数十里。及到淮阴,盘费殆尽。欲就清凉寺住,恐徐州之事未结。只得放下行李,使柏儿坐在荒郊看着,自己潜潜走到清凉寺访问湛然。路近先春园处,见一小头陀在门后玩耍。石生叫他一声,那头陀抬头问道:“石相公几时来的,怎么不到寺中看望看望?”石生道:“湛然师傅可在寺中么?”那头陀道:“向外面收缘簿去了。”石生道:“这边毕老爷家,可有人从任上来么?”头陀道:“头陀道:“毕老爷为贪酷,官已坏了,如今在杭州拿问。家眷寄在本处钱老爷衙内了。”石生忙问道:“哪个钱老爷?”头陀道:“就是当初在徐州做官的钱老爷,如今为拿贼有功,升为我们这边本府。”石生道:“寄住钱老爷家,就是小姐一人,还有甚人?”头陀道:“闻说还有一位侄儿。见钱老无子,权作钱老爷义子,现在衙内。”石生闻说,不胜感叹。又在先春园外,探身窥视。见内里风霜萧瑟,草木零落,大非旧况。遂信步复回。那头陀道:“相公何不到寺中随喜随喜。”石生道:“等待湛然师傅回时,再来随喜吧。”那头陀仍在后园外玩耍。石生一路纳闷,来寻柏儿。行至半路,见一人肩挑酒肴,走出城门,旁有一人问他何往?那人说,请钱老爷公子在郊外赏菊。石生闻说钱公子,知是毕监生之侄,遂闪在一高坡上,观其去路。见那人将酒挑在一野园中。野园中有数人走出,皆手舞足蹈,相视而言,却不闻声。石生恨不能面向园中,问钱公子消息。因复下坡想道:“我与钱公子素未相识,如何得能与他谈及他令妹事情?”又转念想道:“我千里而来,也是为着毕小姐,岂可他令兄觌面反教错过,这是必须要会的。”只是思会无由。为此沉吟半晌,忽生一计。回首向柏儿处,将玉箫取出,又换了柏儿青衣旧帽,叫柏儿仍看着行李,复从坡旁走到那野园中,见那数人皆席地饮酒,且兼作诗。石生悄悄从山旁石瞥见诗题,却是观菊。候众人诗将作毕,将玉箫吹起。众人齐道:“你是何人?在此吵闹。”石生道:“小的穷途缺费,肚中饥饿。闻众相公在此饮酒,特来化盏酒片肉,稍充饥饿。”内有一老者,叫人斟了一碗酒,搛了两块肉,递与石生。石生欠身接过,立在面前,故意迟延慢饮,听众人讲话,要看哪一位是钱公子。只见一少年者对众道:“我们今日这诗,做得甚是如意,若钱公子来时,我们还有兴趣。”那一老者回道:他做公子的人,素常不曾外出,我们怎请得他来?”那一少年者道:“也不如此,想是钱公祖接梅道尊去,衙内无人,留他在内料理事务。”那众人齐欠身道:“富兄所见不明,闻得梅翰林方才出京,如何就说到任。”那一少年者笑道:“连诸兄之论,亦未必是,除非遇见钱公子,方有的信哩。”说罢,各复饮酒作诗。那一老者举杯目顾石生对众人道:“这等一个青年人,流落乞食,可见世情艰难。”众人各为惋伤。那一少年者笑道:“自古男儿立大节,不武便为文,哪曾见上天饿死好汉。这还是他技拙无能,生就化醅,应当如此。”那上老者正色道:“兄论大错。当初颜回,糟糠不厌,卒寿早夭;夷齐廉洁,饿死首阳山,岂非好汉。”一少年者道:“今人怎比得古事,若他但有所长,向豪门投身,也有饭吃。还是他无能,以致如此落魄。即如吾辈读书明理,且擅诗赋,任他世情艰难,岂得致于此地。”那一老者改口连声道是。石生听罢,将酒吃过,送上碗去。那老者向石生道:“你这一个青年人,为何不投一官家安身,以致于乞食。”石生道:“异乡无人引进,只得乞食。”那一少年者道:“这本府钱老爷的公子,与我至契。我荐你去为仆,但你肩不能挑,手不能拿,思量欲做何事哩?”石生心下要访毕小姐事,连声道:“小的随便书房中听用吧。”那一少年者道:“既欲服侍公子,在书房中,你却有何长处?”石生道:“小的也素擅文墨,就是诗赋一道,亦不算不知。”众人各皆惊骇,以为谬谈。那一老者道:“他既口出大言,必有大用。就将我们观菊题目并韵,叫他和一首,若果然做得,赏他一壶美酒,两簋佳味。若做不出,罚他吹十套曲子。”那一少年者道:“说得有理。”就叫人将整菜撤去两碗,取一壶好酒,递与石生。又将纸笔拿在地上。石生将酒吃过。展开纸来,见上面题已写就,韵限芳妆霜章四字。遂援笔即挥一律,后书齐也水秋日草,呈上众人。众人各皆惊异,接过,看上面诗道:日暮千山人寂寞,秋残九月菊芬芳。何曾粉腻青娥妒,到处风流逸士妆。

  傲骨浴寒三径雨,天风吹落一篱霜。

  年来无限萧条意,相对依依赋短章。

  众人看罢,各道诗名也还不俗。又问石生道:“这诗莫非是抄写来的吗?”石生道:“若抄写的诗句,那能恰好合相公的限韵。”众人道:“你既晓得两句诗儿,为何要与人家营工?”石生道:“小的知文章不能疗饥,不若营工求食。”众人闻言叹息。那少年者道:“你且回去,明日讨回话吧。”石生道:“请问相公尊姓,住居何所,明日好来找问。”那一老者接口道:“这相公姓富,字雪烟,家住城内府前,是钱公祖门生。我叫吴皆吉,是富相公紧邻。你明日到我家讨回信便了。”石生闻言,谢赏而去。正是:治民自古全非武,乞食于今半是文。却说这饮酒之人,见石生去后,也有惊异的,也有疑他的,独那一老者吴皆吉,再三叮嘱那少年的富雪烟,叫他举荐到钱公子处求食。当日数人酒罢诗毕,候钱公子不至,各皆散去。那富雪烟到家,即写下一书,向钱公子道及吹箫乞食作诗之事,并众诗一并封起,投入府衙。那钱公子一见说玉箫之事,并观菊诗句,心下甚是沉吟不决。只是齐也水三字,同了一新解元名字,尚有未白。即吩咐外面家丁传与富雪烟道:“齐相公是新科解元,要请相会。”富雪烟闻知,吃了一惊,随即寻着吴皆吉,道及钱公子所传之话,吴皆吉亦为称奇。富雪烟道:“我说不要管他闲事,如今钱公子要请相会,却到何处访问这个齐解元。”吴皆吉道:“富兄不必着急,且回钱公子家丁去。·候明日,齐解元必来讨回信,我们以此实告,令他与钱公子相会就是。”富雪烟照吴皆吉之言,回了家丁归去。晚间富雪烟至家,踌躇一夜。未到天晓,即来吴皆吉家等候石生。只见一管家从外走进报道:“昨日乞食的人来了。”富雪烟忙起嚷道:“这奴才怎么不叫齐相公,如何说甚么乞食的人。”吴皆吉道:“且不要骂,俟小弟如今责罚他。”石生仍是青衣旧帽走上。不知何故,见吴、富二人忙忙走下迎着施礼。石生忙扯住道:“二位相公如何与小的施礼?”吴、富二人齐道:“我二人肉眼,不识是新科解元齐老先生乔装乞食,晚生辈昨日获罪实甚。”石生亦惊讶道:“小的是何等之人,如何认作新科解元,想是相公错了。”吴皆吉道:“先生不必相瞒,同去会钱公子便知。”富雪烟一把扯住道:“齐先生且到晚生寒舍,便饭少坐,再去相会。”石生道:“且会过钱公子,辩过明白,再领盛情。”因此,三人同出门到府前。钱知府正不在家,遂着报事的传与钱公子知道。忽一家丁走出道:“请吴、富二相公回府,留齐相公在后堂相会。”吴、富二人交付了石生,欣然回去。石生走进后堂,等了许久,只见一小童传开宅门,又请齐相公内书房相会。石生缓缓步将进去,到了书房。但见:香盈案几,疏透窗棂。秋光与白水俱明,败荷共竹声相乱。书史频仍,不啻二酉珍异;龙蛇满壁,尽是人日题诗。朱颜皓齿,人在兼葭正少;锦心绣口,淡倾白雪销魂。霭霭和逊,恍疑是天上玉容;楚楚衣冠,应不是凡间别种。钱公子见石生秀丽可人,从容走下,相为施礼。石生道他是毕小姐之兄,亦朝上还了一揖。二人分宾就坐,钱公子道:“恭喜齐兄,作圣上门生矣。”

  ·石生道:“小弟何以作圣上门生?”钱公子道:“想是齐兄不曾见新报吗?”遂令小童取出报来,递与石生。石生接过看时,上道:“八月二十二日,礼科给事徐,一本为乡试事,翰林院主考梅,取中解元李景文,文不中式,请旨验卷等因。旨命:‘已取未取文卷,解入文昌殿。’圣上于二十三日御临文昌殿,随手拈着未中监员齐也水,文堪作元。当日旨下,将翰林院主考梅,补淮安兵备道缺,以功待罪。仍拟已中未中诸生,赴京复试尚未完夺。”石生念罢,又惊又喜,付小童收去。茶毕,钱公子道:“齐兄为何不在京候考,故作微服来淮,其意为何?”石生道:“小弟有一知己姓石,浼弟携玉箫来淮访一毕小姐。昨因偶然见吴、富数人,饮酒作诗,故乔装乞儿,特探问毕小姐消息耳。”钱公子忽作想道:“前闻舍妹与一石池斋曾结过百年之好,舍妹赠有玉箫一管。今齐兄言言道着,莫非贵友就是那石池斋吗?”石生忙忙应诺。随又问道:“毕小姐如何是钱兄令妹?”钱公子道:“弟本姓毕,字守谦者,即家叔也。因家叔武林俗吏之务未清,故遥将舍妹寄于钱府。舍妹恐有世俗不安,妄求婚配,有失石兄之约,因浼弟同来,以作他之主持也。”石生故道:“原来钱兄姓毕,即毕小姐之兄。今日相会,可称天凑奇缘了。”钱公子忽皱眉半晌道:“敢问石兄以此心腹事,不亲自来访,反劳齐兄远至何也?”石生道:“石兄乃弟同社之友,素常以道义肝胆相信。前在京师,道及令妹之事,他费了许多苦心,弟闻知亦不觉泪下。”钱公子道:“石兄如何道及,请试言之。”石生道:“他说令妹名凌春。石兄于正月十七日,曾在吴下玄墓古香亭上见其诗句,知令妹是个才女,即着管家揭其诗句,在吴偏访不遇。后因扬州梅翰林家,有赴馆之行,买舟至阊门,遇一友人姓田字又玄者,与一医生姓白字随时者,说曾与令妹在常州看病。彼时石兄细细探期消息,知令妹在淮,即弃馆来淮,住在清凉寺中。又在先春园,闻得令妹琴音,弹出他古香亭所作之诗。后令花婆陆妈,将令妹原诗壁上,蒙令妹赠以玉箫,留为后日佳验。不期后令妹随令叔荣任武林,忽尔风雨两别。此时石兄在京,无日不悬悬于心,因托弟来访。”钱公子闻言,柳眉顿蹙道:“齐兄不言,弟亦不知。适闻齐兄之言,乃石兄以他人之诗,误访舍妹了。”石生惊问道:“当时令妹曾认诗句,且琴中又伏石兄之诗,恰两相投洽,何误访之有?”钱公子道:“舍妹名临,非凌春也,并不曾作诗在古香亭上。且从正月二十日在玄墓,的因得大恙,次日即返了。当日陆婆将石兄之诗,遗落家叔手,舍妹亦并不曾见,非误而何。”石生闻言,沉吟半晌,忽叹一声道:“这事石兄中小人白随时、田又玄之诡言了。”钱公子愀然欠身道:“齐兄何怪田姓白姓,当怪石兄自误其事耳。在白姓田姓无关己事,误以作春,并以临凌相错,其失犹浅。在石兄,游梅既见舍妹之诗,后在淮复听舍妹琴语,就当以理推之。若舍妹游梅在先,怎知石兄而后有古香亭之诗句。既舍妹游梅在后,怎得遗石兄而先有古香之预笔。即此,舍妹非凌春可知。何石兄不悟,复着陆婆导其殷勤。在舍妹,知石兄非比游人浪子,意不可却,赠以玉萧,实不曾见甚么古香亭之诗,难道陆婆独未致其意么?”石生怅然道:“石兄言玉萧乃陆婆传入清凉寺的,不曾会面。在石兄当日亦疑令妹石兄之诗,有先后不同,恐非凌春,故着陆婆拿古香亭之诗以探之。不意今日因陆婆之误,以致于无所不误了。”钱公子掩泪叹道:“今日之事,石兄误访,以致舍妹误认奈何?”石生见钱公子泪湿芳姿,娇若露滴名花。不禁亦掩泪慰道:“石兄乃天下韵人,岂有得凌春而舍令妹之理,自然不悔初心。吾兄不必惋伤,致损芳颜。”钱公子道:“我怪石兄怎不亲来面诀,致人割肚牵肠。”石生道:“不瞒毕兄言,石兄因被人所害而去,故今在京争求功名。恐前案未结,不得临淮。”钱公子道:“弟也闻得他有飞害之事,在家君手,久已结案在徐。今徐州新任凤公,不过仅存一缉获批,掩上台耳目,何地仍在京不来?且今岁乡录,又不闻他名姓,全不以世情为事,真太疏放了些。”石生道:“在吾兄怪其疏放,在石兄京中如坐针毡,无刻不以功名、令妹为念。”钱公子低首试泪道:“如今他另有知心,以舍妹念无用矣。”石生闻言,愀然移坐道:“毕兄何为而出此言。石兄乃天下多情人,他意弟所素知。若一闻错访之信,断不忍得凌春而舍令妹。但恐令妹见有凌春,不肯见爱石兄耳。”钱公子回嗔道:“齐兄此言,以舍妹为世俗之女了。舍妹颇知礼义,每苦怜才心重,只是面貌似小弟,恐石兄因凌春而嫌舍妹貌丑。”石生道:“吾兄青春多少?”钱公子作羞语道:“弟与舍妹同年,今已十七,只是弟长舍妹不数月耳。”石生作愧道:“弟年僭长一岁,实愧面貌不及,吾兄之丰姿,若文寒仙子,真世间所无。即令妹之貌,得兄十之六七,亦冠天下群娥,况意似吾兄乎。令妹既果不弃石兄,石兄岂肯反弃令妹。求吾兄便写一字,道达石兄,以实弟言。”钱公子道:“我观齐兄美如冠玉,又见昨日观菊诗,妙若丽珠,真才美并茂,自是解人,弟岂敢诬说相欺。且弟在衙,素不轻出只字。即如昨日吴、富二姓,乃家君之门生,请弟观菊作诗,弟止口传出题,不面赴召。今日所会齐兄,因玉箫之事,疑是石兄;又见菊诗口气相同,只道是石兄假齐兄之名来访舍妹;又喜家君外出,故得接谈。知齐兄为石兄知己,谅不疑我言为迂。”

  石生闻钱公子之言,意方释然,忽见一小童拿出肴馔留饭。

  石生起身告辞。钱公子道:“弟便饭不敢苦留,薄具微仪,以代远送一程罢。”随向房中箱内,取出一包散碎银子付与石生,石生也正用着,只得收留。钱公子道:“寒家忝为石兄新眷,齐兄又是石兄道义知己,幸勿以我言外传。”石生见钱公子出言动履,大非凡境,不胜依依应诺。钱公子令开了宅门,又道:“齐兄此行,宜速进京复试,相会石兄。不可又扰吴、富二家,吴、富非吾类之人。”石生应诺。钱公子道声恕不远送,二人就在宅门,拭泪别过。正是:错事连绵不可诉,衷睛堆积向谁言。却说石生闻钱公子之言,遂出了衙门,寻到柏儿下处。当即收拾行李,一同上京。不一日,行到徐州地方。途中正与柏儿闲谈错访并复试之事,忽见一人从路旁过去。柏儿讶道:“这是田相公过去了。”石生忙忙叫了数声,那人不理。石生下了牲口,向前扯住道:“田兄别久,就不认得小弟了。”田又玄忙回身,向石生揖道:“先生因何至此?”石生道:“要往京应试。”田又玄恐扬州之事有碍,遂问道:“别后可曾向梅老先生那边去么?”石生道:“那馆事,前夏间荐怀伊兄去了,自后并不曾有书往来。田兄因何在此?”田又玄道:“因拜望此处铁不锋兄,故羁留未回。”石生道:“小弟也要看他一看。”田又玄道:“先生应何相认?”石生道:“曾在毕小姐家会过。”

  田又玄忙道:“只怕铁兄也要进京,不能得闲相会哩。且问,那毕小姐亲事如何?”石生道:“说起话长,且到前面寻一静所,与兄尽谈。”正携手走时,面前有一村店,布旗上书酒家二字。石生遂拉手入店,取了一壶酒,二人对谈。石生就将错访之事,一一说知。田又玄故道:“当时白兄为何道及?”石生道:“想是白兄误听,以作春耳。”田又玄道:“先生可还要访那凌春吗?”石生道:“小弟俟复试后,再作图谋。二人话犹未毕,柏儿走上道:“相公早早去吧,恐天晚不便行路。”石生道:“我还要看铁相公哩。”田又玄闻言,恐石生会着铁不锋,露出他假名之事。遂想了一想道:“饮酒事小,莫误先生行路。若先生要会铁兄,只恐铁兄未必在家。小弟且先去探问一回,若他在家,请来相会;若不在时,小弟还来奉复何如?”石生道:“兄可速来,免弟久候。”田又玄将石生留在村店,飘然别去。方进城时,冤家路窄,恰好遇着铁不锋。原来铁不锋将石生在毕守谦家饮酒,并徐州谋害之事,久与田又玄说过了。田又玄此时相遇,即反言道:“当日那假名士,如今在城外村店中,原来也是弟一相知,叫做田又玄。适见他口称曾与铁兄在毕宅相会过,弟因知是他向日假我之名,如今弟被他以假乱真,不识铁兄何以策我?”铁不锋闻言即怒道:“向日徐州之事,因他私逃,尚有一缉获批在凤公处。既他本名叫做田又玄,石兄且愚他在店,弟到州前叫公差来拿他处死,又何虑哉?”田又玄道:“既铁兄有些义气,弟且去愚他在村店中,可速来要紧。”铁不锋领会,向州前飞去。田又玄满心欢喜,仍出城到村店中。石生见田又玄忙立起笑道:“田兄真信人也,铁兄可在家否?”田又玄道:“即刻来店相会。”石生令坐下,又取一壶对饮。饮未半壶,只见公差纷纷走入店内,不容分说,将石生锁起。口称石生为田又玄。石生大笑道:“我非田又玄,为何锁我?”那公差即放了石生,又将田又玄锁起。田又玄慌道:“你拿我做甚么?”那公差道:“你鬼名石池斋,做了土贼赃主,不拿你拿谁。”田又玄忙道:“我非石池斋,为何拿我?”那众公差道:“我们不管他闲账,你二人总到堂上去辩。”众公差将石、田二人一齐拉去。铁不锋故意从外忙走进道:“二兄所为何事?”石生道:“他拿田又玄的,要将小弟带拿了去。”田又玄道:“他拿石池斋的,亦要将小弟带拿了去。”铁不锋作惊讶道:“二兄既遭此大变,真假难逃公论,就同到法堂折辩何妨。”石生道:“铁兄之言有理!”田又玄慌道:“我实非石池斋,我乃苏州人。石先生乃河南人,音语尚有微别,要我同去何用?”石生道:“可取出批文看看,自知是你是我。”公差忙取出文批,上道:“赃主石池斋,父原任苏州理刑。”看罢,田又玄道:“难道我父是苏州人?曾在本处做理刑?”众人见田又玄说得有理,就将石生拉去。柏儿扯住放声大哭道:“我说叫相公早早行路,相公不依,守出这祸事来了。”石生回顾亦掩泪道:“我实不曾犯法,到州真假自明。你放心在此看着行李,可将玉箫取出,与我随身带着,恐有失误。”柏儿取出玉箫,递与石生。石生向田又玄道:“小价乞权代照看。”田又玄应诺。石生掩泪抛下柏儿前去。田又玄同铁不锋送至城边。铁不锋回头道:“兄尚何往?”

  田又玄道:“吵得心中烦闷,到府上且歇息歇息。”铁不锋道:“我素常只认得兄姓石,却不曾与田姓相交。兄既姓田,到我处何干?我明日要进京,做些前程,也不得闲功夫陪你东走西撞。你自寻路去,行李留着且作饭资。”田又玄闻言愀然道:“弟虽假名,学问其实好似石先生。”

  铁不锋冷笑道:“那两句歪诗,今日想将起来,我还强如十倍,你尚自夸其能!若兄知趣,别寻去路便罢,若说求情之语,那时白了面皮,把兄认作赃主,首到州中,将真石兄换出,恐伤雅道未便。”说罢竟走。田又玄慌忙,欲待他往,又无行李。立着心生一计,顿回嗔作喜。遂走到村店,故作惊慌向柏儿道:“你相公到州,苦打成招,后面公差赶来拿你,你相公叫我速带你远逃。你若不依,我先去了。”柏儿闻言,前泪未干,复又大哭。吓得慌慌张张,背着行李,跟着田又玄一路向北哭去。

  正是:世事百年皆梦幻,相逢顷刻各分离。

  却说石生被公差拿到州中,闻凤公接淮安梅道尊去,尚未回衙。因在衙旁一土地庙内同公差少候。石生心下记挂柏儿,又不知这事如何审理,只管胡思乱想。忽见夕阳西坠,一白须老者引一红颜女子走进庙门,叫道:“石生!你月明星上,云开万里,见青天矣。”石生忙扯那女子道:“我为你奔波道途,受了许多凄风苦雨,又遭此害,女娘,你可知否?”那女子笑而不答。那白须老者将手扯着那女子道:“我们往京快走!”石生忙忙向前再诉,那女子将石生一推,口道:“你也往京快走!”石生掩泪爬起跑时,众人齐喊道:“老爷回衙了!”石生惊觉,乃是一梦。见天色昏迷,明月早上。公差将石生带到堂上。见灯火满堂,皎洁如昼。那凤公端坐在案,随问道:“你就是那赃主石池斋吗?”石生立着道:“监生姓齐名也水,并不是甚么赃主石池斋。”凤公道:“你是何方人氏?”石生道:“监生是河南开封府人,因秋试不第,游学南方。蒙圣恩复试,亲取解元,奉旨上京面试,故从老父师治下偶过。不知公差因何事拿监生到此。”凤公闻是圣上取中的解元,心中也有些惊怕,遂沉吟作想。公差跪上道:“老爷不可信他胡言。他在酒店中已招认是石池斋,至此复冒名矮昧老爷。”凤公道:“你是解元不是解元,我也不去理论。适我从外晚归,有一对,你可对来。若果有解元之才,泾渭自分了。”石生遂欠身请对。凤公出道:“日暮人归,鸟落一村遮古木”。石生回思梦中那女子之言,恰与相合。即对道:“月明星上,云开万里见青天。”凤公闻对,似欲宽宥。公差恐罪关反坐,即忙禀道:“这事老爷须要动刑,他明明是石池斋,父为苏州理刑,他本籍是河南开封府生员。老爷不可因他冒言监生,姑取一对,以宽宥了他,恐上台闻知未便。”凤公闻说,随叫取刑具上来,要难为石生。忽见一阵风起,将满堂灯光吹灭。石生见堂后走出一女子,衣服宛然如梦中所见,坐在堂上。众役忙忙点起灯火,依旧仍是凤公。众役方扯石生下堂,凤公道:“叫那齐也水上来。”石生走上掩泪道:“监生是读书人,岂有与贼为伍之理。望老父师秦鉴。”凤公道:“我看你这人品,断非放法之辈。且名姓不对,出身各别,这是公差错认。你回去吧。”石生揖谢下堂。公差道:“他父曾为苏州理刑,本贯河南,现与批文相对,小的如何错认?”凤公随又叫石生回来问道:“你父曾在苏州作刑廉吗?”石生吓得慌慌张张走上道:“监生父亲现在河南务农,并不曾出仕。”凤公大怒,向公差道:“你们卖放了赃主,故拿这书生来搪塞,以掩众人耳目。还要妄辩害人,好生可恶!”随丢签各打三十。放出石生。石生走出,天昏地黑,不知何往。正是:既数名金榜,先遭风雨场。好人多折挫,终究不成伤。

  不知石生如何逃走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七回毕临巧作风流婿梅凌春誓结姊妹亲

  诗曰:

  风流才女致翩翩,打扮衣冠作少年。

  十首名词成好约,一般酥乳续佳缘。

  出非红拂闺妆改,配不文君道义全。

  磨墨几翻千古意,舌喉难尽笔锋烟。

  却说石生蒙凤公放了,走出衙门,天昏地黑,悄无去路。

  欲寻柏儿,恐后人复来拿他。回想那梦中女子所说往京快走之言,即放下肚肠,另出一城门,戴月披星,直向京路而行。不消一月,到了京师,会见李穆如,细言访毕遭害之事。李穆如亦道及科中上本复试之事,原来给事徐,乃副考座师徐之弟,因梅翰林不中齐也水,副考座师妒忌解元不在自己门下,因与他弟商议上本。不意圣上亦喜石生文字,故要重新复试。出榜限在十一月十五日,诸生齐集。石生恰好赶上进场,名登榜首,一个现成解元,李穆如转在第二。石生谢过圣恩,即谢前次副考座师徐,并弟礼科给事。解元之事未完,二月会试日期又到。李穆如会上进士;石生殿试,又得探花,入翰林院。大家不胜欣喜。一日春光明媚。李穆如在寓,差一管家请石生饮酒。石生正上马出门,喝道而行,恰好撞见铁不锋。两目一视,石生随叫撤回职事。那铁不锋一看,吓得魂不附体。但见:秀骨冰肌,个个口称新贵;朱缨玉辔,人人争看少年。金瓜迎面,蓝盖遮头,锦衣耀日,身与春色争光;朝靴带露,足拟青霄俱远。声呼威武于两间,却是旧日落魂贫士;路逢狭窄之长安,正是去年受害冤家。铁不锋见了,心下慌跳。正待走时,忽见一长班走出扯住道:“老爷要请铁相公会话。”铁不锋慌道:“我素常不认得你老爷,叫我有何话说。”长班道:“我老爷姓齐,若不相认,不犯着差小的来请了。”铁不锋闻说姓齐,心下方跳定了些儿,跟长班走入公馆。长班通报,铁不锋站立,相候许久。只见从后出来仍是石生,吓了一跳,忙近前下膝。石生扯住道:“铁兄乃旧交,为何不行常礼?”铁不锋道:“晚生应该拜见。”石生扯起相揖,二人安坐茶毕。铁不锋道:“老先生在徐,晚生特备一觞,正来相邀,不意先生为那误害事请去,未得稍尽地主,心下到今抱歉。不识老先生何以得脱?”石生将女子显魂,凤公出对之事说知。铁不锋惊道:“那女子想就是苏小了。老先生真吉人天相,故苏小出现,代凤公审问。”石生道:“铁兄何以知那女子即苏小也?”铁不锋道:“那衙内有一座苏小墓。向日晚生在毕老师处,与先生饮酒行乐之时,曾已说过,那苏小每遇冤民事则出现的。”石生沉吟半晌,以为奇幻。又问道:“小价柏儿,到今流落何方,铁兄亦知其近况否?”铁不锋道:“盛管家老先生原托那田又玄照管,想是跟田又玄去了。晚生自与村店一会,次日五鼓,即启程来京,实不知盛管家之事。”石生想道:“田兄未必肯代学生照管小价。”铁不锋欠身道:“这事却也难料。但田又玄非忠信之人,或者愚弄盛价,带随远方,以作自仆,亦未可知。”石生道:“田兄虽非忠信之友,然在学生份上,断不肯令我主仆拆散,少不得还要送来。”铁不锋道:“老先生尚有不知,田又玄乃天下第一个坏人,素假老先生大名,在外无因索骗,盛价焉有送来之理。”石生惊闻假名之言,请铁不锋细道。铁不锋将田又玄玄墓冒名,梅家赴馆,凌春小姐和诗,白随时伙骗,一直陈上。又道:“晚生不谙,相与一载,只道他是石先生。后来为凤公一节,方才识破。彼时就被晚生逐去了。如今想来,竟成笑谈。”石生闻言又喜又恼,低首自语道:“怪不得梅老先生管家,在淮说甚么不通的抵冒。古人道:人须择友而交。这畜生既做许多不肖事体,明知凌春是梅小姐,在徐相会,尚不说出,深为可恨。致我奔波道途,错就姻缘。”铁不锋恭身道:“老先生有甚姻缘之事,被他愚昧。”石生遂将游梅访凌春,被田又玄、白随时两人指路,并赠田诗稿之事,一一说知。铁不锋道:“田又玄要佳稿时,想就存假冒之心了,老先生为何不防?”石生道:“那时学生只道他是好意,谁知他愚我往淮。”铁不锋道:“但凌春乃梅老先生小姐,去年时才十六,未婚。自正月初五日游梅,他现有亲笔诗笺在晚生处。”说罢,从身下一袋中取出,递与石生。石生看罢,想道:“这诗笺是我央花婆寄与毕小姐的,钱公子说花婆遗落毕小姐父手,如何在铁不锋身上。”遂问道:“这诗笺,铁兄何处得来?”铁不锋道:“乃毕老师在淮误封程仪与晚生的。”石生道:“这就是了。”遂叫管家收去,又笑向铁不锋道:“当日铁兄被田又玄以假乱真,在毕守翁处,铁兄反有疑学生为假冒之意。”铁不锋忙道:“晚生当时一见先生,就知是饱学大才人物,岂敢有疑。”石生道:“那徐州误害之事,只怕还是田又玄冒名而及。”铁不锋忙应道:“此必竟是田又玄,再无别人。”石生道:“以前这事,皆小人之妄,吾已不究。但恐梅小姐错配他人。吾与田又玄真前世之对头,今生拆我这段奇缘了。”铁不锋道:“晚生到京淹留数月,所谋未遂,意欲明日回徐。老先生何不便写一书,待晚生送至淮安梅老先生处。”石生道:“我知梅老先生近在淮作道:“向因馆事失约,被田又玄假冒,后曾有管家至淮访问,我又不曾招认,如何得寄书道及此事?”铁不锋不语。石生想了想道:“我有一同社怀伊人,在广陵梅老先生家中坐馆。欲写一书烦兄寄去,只恐路远,有劳尊驾。”铁不锋道:“近闻梅老先生家眷,俱移淮安衙内,老先生尚不知么?”石生道:“我尚不知。若果移住淮安,待学生写一书,敢烦铁兄便作陇头。”遂令管家备饭,留铁不锋坐着。石生即便写了二书,前后错落事情,一一尽载。陪铁不锋饭毕,取出道:“这二书,一书烦寄怀伊人,一书烦寄府衙钱公子。铁不锋谦应接过道:“钱老师无子,不识钱公子是何人?”石生道:“钱公子即毕守谦之令侄,寄住钱衙,权为义子也。”铁不锋惊讶道:“毕老师向日曾酒后道他并无一子半侄,为何又有侄儿?且晚生只闻有一毕小姐寄住府衙,莫非先生所会即毕小姐也?”石生笑道:“那有此事”。铁不锋遂不复辩,携书辞去。石生亦收拾上马赴席。铁不锋将书,如奉圣旨,兢兢业业。到次日,叫船出京往淮。正是:贫穷难遇挥金客,富贵偏多下礼人。却说铁不锋领石生书札,不日到了徐州,复往淮安投书。

  先至道前梅公衙门外探问。听得说梅老爷不知石相公改名,不曾中得他,与家中怀先生二人,叹悔不已。前怀先生往苏州家中看了一看,昨日又进京访那石相公去了。铁不锋闻怀伊人正不在淮,复走到府前,将二书总投入府衙。钱公子正看报录,见齐也水中了探花,石生未中,心下纳闷。闻得京中石老爷有书传入,忙取来看时,上写道:去秋得瞻丰采,过蒙教言,并承惠爱,桃花潭水俱深矣。时值青帝司权,垂杨摇曳于东风,紫燕频巢于旧垒。知己一笑,倏阻山河。念京都不与淮阴同春,故友翻与涂人作伴,怅也何似。向者,仆因徐州小事,变池斋之名为也水,微服宋道,蒙兄不弃,欣以令妹见许。负笈来京,荣实托赖。近闻凌春,即道尊梅公之令爱,于去正初五游玄墓,前诗即其笔也。想吾兄府署相接,亦必久鉴。专祈代谋,以实前约。余肠如缕,容再图面。依依奉渎,奉谢不一。钱公子看罢,见齐也水就是石生,凌春即梅公之女,不胜喜跃。又取第二封书看时,封上道怀相公书。随叫小童道:“这一封书错投了,可传出去。”小童领书传出。不一时回道:“带书的铁相公,问大相公可相会不相会?”钱公子道:“不便相会。”小童复将不相会之语传出。铁不锋仍回徐州。这日,钱公子在衙。思想不能亲出代石生谋梅小姐之事,就令一管家向城外传那先春园花婆相见。原来,钱公子即毕小姐巧装男儿寄居钱府,恐钱知府代她谋婚,有失石生之约。因在杭州对毕守谦托言女儿不便寄外人处,故装男儿作其叔侄,将侍儿翠云转作小姐。惟花婆独知,原不相瞒。花婆于无人处就叫小姐,有人处假称相公。今日见毕小姐叫她商议凌春之事、有小童在旁,故道:“相公唤花婆却有何事?”毕小姐令小童退后。将石生错访,如今得中探花,有书谋凌春之事,一一实告。花婆闻言皱眉道:“老身近日闻得梅老爷有甚题目,许诸色人等作诗,若合适时,招为门婿。今小姐既受石相公之托,石相公尚不知你是小姐,不能外出,谋为此事,恐后梅小姐被人娶去,岂不误石相公所托吗。”毕小姐道:“我如今没法处置,请问陆妈有何高)见?”*花婆想了想道:“小姐与石相公之结约,毕老爷尚未知道。纵然毕老爷不日回来,见石相公洋洋得意,许小姐配他,恐知有梅老爷之亲,不便又将小姐许他,亦未可知。如今据愚见,小姐可将梅老爷诗题,也作数首,老身传向道前。倘他取中为婿时,小姐假装新婿,至夜于梅小姐道及石相公之意。那梅小姐见小姐这片好心,再无不喜之理。就是毕老爷回日,见你木已成舟,欲说是女儿,又说不出口,将梅小姐又不能退回娘家,只得总嫁与石相公了,岂非两全佳事。”毕小姐闻言笑道:“但我不像个新婿奈何?”花婆道:“不过平常光景,只是少言少语,把脸儿放沉重些就是。”毕小姐道:“如今不知梅家欲人做诗,却是甚题?”花婆想道:“听得说是甚么柳枝词,要作十首。小姐大才,自然不难。”毕小姐闻言喜道:“向日那石生倒有十首杨柳枝词在我处,不知可是这个题目。”花婆笑道:“小姐付我带去,若不是,再送来重做。”毕小姐犹迟疑不决。花婆道:“这事再迟不得了,闻知诗稿将已投完,可就写出,待老身去一回来,若不是,再为之计。”毕小姐遂拂几取一花笺,将石生杨柳词写毕,付与花婆。花婆不胜欣喜,就辞毕小姐出宅门而去。毕小姐见他去后,心下盘算。不多时,见小童传说花婆又至。毕小姐令开宅门,花婆迎着大笑不止,毕小姐忙问其故。花婆道:“那题竟是一毫不差。梅老爷管事的人,问我钱公子为何不亲来投递。我说钱公子今日家下作文。那管事的遂替我投入衙内,光景有些机会。”毕小姐闻言心喜,令小童取茶,留花婆叙话。忽见钱知府出坐早堂,从书房门首经过,知花婆是毕家旧人,总不避讳,反叫留饭。果然后面收拾饭出。花婆饭犹未毕,见钱知府手执一帖,退回书房向毕小姐道:“吾儿,梅大人取中你甚么杨柳枝词,欲招你为婿,有帖在此,请你相会。”毕小姐忙立起道:“孩儿原只道戏言,今日杜撰一稿,为何就取中了,真事出望外。父亲权代孩儿回了吧。”钱知府道:“梅大人来意,如何好却。我且为你作主,成就此事,俟毕盟翁来,再作道理。”说罢,即传谕外边收拾礼物。备轿伺候。毕小姐只得换了衣服,令花婆坐在书房。带随几个管家,出宅门上轿而去。不一时,到梅公衙门。梅公迎入后宅,相见过。管家呈上礼物。茶罢。梅公见毕小姐容貌清雅,俨然如花枝在座。各叙初会套话。梅公道:“素闻大才,于去岁得手著,即杨柳枝词十首,即欲奉访,不期为俗吏淹留,至今方得识荆。”毕小姐亦朦胧应道:“晚生蒙大人错爱,荣选东床,实愧菲才,不称过拢。”梅公道:“钱兄何谦至此。”遂令设酒,各重安坐。毕小姐固辞不饮。后强勉饮了两杯,满脸通红。上菜未毕,就起身告辞。梅公不好苦留。道:“你我自今以后,皆是通家,不可拘礼。但老妻久慕钱兄大才,恨未识面,请内里相会相会,不识意下若何。”毕小姐欣从至内,又拜了梅夫人。梅夫人衣裳、手帕,俱备现成,以作见面之礼。毕小姐领谢辞出。梅公也送了折乾的见礼。毕小姐方才打恭上轿。梅公后又吩咐跟来管家道:“原礼璧上。明日吉辰,请公子至我处并婚。对你老爷说,不消费心,一应俱这边备就。”管家应诺,赶上轿子,一路与毕小姐说知。路甚捷近,不一时到了府衙堂上。毕小姐下轿走近宅门,复归书房。钱知府并花婆问其相见之事。毕小姐连明日招赘话语,并述一遍。钱知府道:“梅大人虽然如此说,我这边必须寻一媒人,下一聘礼才是。”又道:“这都是你做甚么诗句,惹出这费钱的事来。”说罢,吩咐家下置备财礼,打点招赘之事。又留花婆作一官媒。整整忙了一日一夜,举家未曾合眼。到次日,钱知府不等梅衙来请,即着轿马,摆设礼物,金鼓旗号,送毕小姐至梅公衙内。梅公迎进内堂,花烛辉煌,各官叩贺,往来不绝,直至夜间,方才得宁。又整酒送房,花婆跟定毕小姐,不离左右。至梅公并夫人、待腊,举家酒罢睡去,方才出房,闪中窗外,窥视动静。但见烛光之下,四壁锦屏灿烂,香烟霭霭。一对天仙飘然在内,传杯弄盏。一个初作新人,娇羞不语;一个乔装才婿,倚玉偎香。忽然两个停杯,毕小姐意有所触,因长叹一声道:“天下之人,未必痴心似我。”梅小姐不解,相视微笑不语。毕小姐将烛掌在窗前一书案上,请梅小姐坐在旁边,一手抽出一本书,一手携着梅小姐手道:“久闻小姐素擅翰墨,不知当今小姐所喜何人诗集?”梅小姐不语。毕小姐道:“你我皆宦门之子,非凡俗可比,何吝教不语?”梅小姐低声道:“妾本无知女流,怎识名贤。”毕小姐道:“这是小姐过谦了。仆当日曾于吴门玄墓,见小姐佳章,时同一相知姓石号池斋者,读之赞玩不已。难道非其笔否?”梅小姐道:“那诗偶然戏笔贴在玄墓,怎当法目。”毕小姐道:“敝相知石姓,颇博才名,想小姐亦所素知。自那日见小姐诗后,废寝忘食,访之不得,小姐亦可知否?”梅小姐不解。毕小姐假作沉吟太息,梅小姐亦觉有感。毕小姐又道:“小姐大才,仆实不敢叨陪枕席。因石兄之慕,故乔装作婿以待石兄,不知令尊翁之意与小姐之意,亦如仆心否?”梅小姐惊疑半晌道:“家君素慕石生才学。闻得寒舍一怀先生是石生同社之友,说他已有亲事在淮,乃毕氏之女,故家君不果其事。后家君在书房中得杨柳枝词十首,读之俯心。因访其人。怀先生又道乃石生之友,在淮居住。故家君借词以访婚配。妾闻君言,何甚奇幻?”毕小姐道:“事至此,你我皆会中人,不必相瞒。小姐可知仆即毕氏之女否?”梅小姐闻言惊道:“君本男儿,如何认作女流!”毕小姐道:“我因家君任杭州通判,随任杭州。后为官坏了家君,发在衙门勘问,止留下我身一人,又无慈母。欲寄钱府,恐无知辈妄来求亲,以失石生之约。故乔装男儿,以作家君之侄。将身边侍儿翠云,转作女儿,寄食钱府也。”梅小姐道:“既小姐与石生有约,又与我何与?”毕小姐剪烛近座道:“若小姐有意石生,请发一誓,敢陈细理。”

  梅小姐请他说明,毕小姐只是不言。梅小姐只得对烛盟心,二人呼为姐妹。毕小姐今年十八,转居为长;梅小姐今年十七,却为妹子。然后毕小姐将石生古香亭见诗,白随时、田又玄以作春,花婆遗诗,自己赠箫,细为道及。梅小姐道:“原来如此。家君与妹游梅时,曾请石生为西席,后有田姓冒名赴馆,石生竟不知何往。原来石生被田姓所愚,错往淮访姐姐以作妹子。”毕小姐道:“妹子何以知冒名即田姓也?”梅小姐将田又玄、铁不锋作诗,并石生荐怀伊人之事,细为谈出。复道:“这杨柳词,怀先生云石生之友所作,姐姐何以得来?”毕小姐道:“此词乃石生因我而作也,并非石生之友。”梅小姐道:“怀先生明明说是石生之友,在淮居住,却为何故?”毕小姐想道:“想是怀先生或诡言搪塞之语耳。在我今日亦不知令尊翁所选就是此词。偶因花婆说及,又有石生京中书至,言凌春即梅公令爱,只道我是男儿,托我代访。我恐妹子事夫不得其人,且惹石生后来怨我,故将此词以撞天命,不意竟成佳事。实屈贤妹,少待石生归耳。”梅小姐闻言惊异道:“近闻石生改名齐也水,得中探花。先时,家君作主考,一心要中他解元,因不知他改名,反遗落了他。我家怀先生闻知,不胜叹悔,今进京特去访他。但不知姐姐曾在何处与石生相会?”毕小姐将·石生假装乞食,观菊作诗,自己乔装男儿,在府衙相会,辨明错访话头,并石生二者欲兼之意,尽说一遍。梅小姐道:“原来只因游玄墓,石生是正月十七,姐姐是正月二十,妹子是正月初五,有先后不等,故错以作春,被田姓愚弄,希图冒名赴馆。在姐姐招认错于花婆遗诗。今日想起,虽中小人之计,错中之错,实乃天凑奇缘。只是姐姐一段爱我念头,终身难尽。”毕小姐道:“说哪里话。我二人虽然同心合意,恐令尊翁后来识破我是女儿,乃石生之室,不肯将我妹配于石生,那时奈何?”梅小姐道:“家君一向爱石生诗才,巴不得将我配他。后闻他已有亲,仍垂涎不已。只是家君曾说,一人无二妻之理。”毕小姐闻言长吁,梅小姐又道:“不知令尊翁之意,可欲妹子作石生之室否?”毕小姐道:“家君于此事全然不知。只指望令尊翁肯见爱时,家君回日,再无不从。”梅小姐道:“既然如此,我明日将姐姐好情,并石生错访若心,禀与家君知道,以全此事吧。”毕小姐惊道:“妹子之言差矣!此事只可你知我知,如何鸣之尊翁?倘尊翁一时不快,那时我有欺诳长者之罪。不但钱知府并家君不妥,且外人闻知,你我成何体致。必须待我仍作钱公子,修下一书,寄与石生,只说凌春尚未有婿,你可速来图为。他见信自然即来我处。再着人通其委曲,听他出计谋为可也。”梅小姐依言。二个谈得情投意洽,忘却夜深,直至灯残烛暗,方才就寝。梅小姐临睡时,先让毕小姐上床。毕小姐笑道:“我是新婿,必须先让新人上床。”梅小姐亦笑谑道:“好个新婿,倒会择取丈夫。”二人又低笑了一回。梅小姐见毕小姐解衣,露出一对酥乳,温温如玉。换鞋时,脱下一双靴子,露出金莲三寸,缠得紧紧。虽然年长梅小姐一岁,才貌性情,就象一个模子脱下的。梅小姐不胜欣喜,各称奇遇。及垂帐幔上床,时已·四鼓。正是:谈深不信更残月,夜静难防耳隔墙。

  却说梅、毕二小姐谈罢就睡。花婆在外,一一尽听,身上不觉衣冷,也去就睡。到次日,同家中丫环俱起,走至房中送茶。见毕小姐仍是男装,就象个新郎光景。梅小姐仍是新人光景。一连过了两日,到三朝时,花婆与梅小姐各皆默会。毕小姐叫进房中道:“陆妈,你走进走出,可曾闻得有人时京吗?若有人进京,与我说知,写一字寄石相公处。”花婆道:“寄书须要熟人,生人怎肯代我寄去。”毕小姐道:“我说与你知,若遇熟人,留些心儿就是。”花婆应诺。时光迅速,春老花残,不觉又是四五月天。花婆打听得清凉寺中,客情僧湛然要回京修寺。随即报与毕小姐。毕小姐于无人处,对梅小姐商议,写下一书,仍作钱公子意,并不提娶梅小姐一事。令花婆送托湛然。湛然闻得石生改名中了探花,正恐会他无由,见钱公子有书,总不推却,领书一直带去。一日,从旱路募缘,行至河南地方。见前面多少车马骡轿,一阵拥来。湛然避道,让那官长过去。见旁人道:“我们开封府又添了一翰林院,益发兴头了。”湛然近前问道:“可是新科的吗?”旁人道:“就是敝处这边石府上的儿子,父亲曾为苏州府理刑。此人十一岁进学,还丁了几年忧,如今改名齐也水,中了翰林归家祀祖,此时方得十八九岁。”湛然闻言,知是石生。满脸堆笑,复走回转,尾着前面车轿,不上十数里,见石生进城到了本宅,下轿毕,竟自进去。湛然少停,将钱公子书札取出,烦管家通报。石生闻湛然至,喜出望外,即请相见。礼毕茶罢,各叙阔别。石生取钱公子书,拆开看道:久违音问,想切云霓。闻吾兄飞鸣上苑,作朝中柱石,四方咸庆得人。弟忝亲末,容当拜贺。得华札,知也水即池斋。回想观菊之境,昔云才人玩世不恭,良有以也。所托早已留心,梅公亦著意东床在吾兄耳。惟望速驾临淮,再无不就。去秋薄具,聊代折柳,不敢当谢。便鸿修复,翘首并候。看罢喜笑不禁。对湛然道:“老师可曾会过这钱公子么?”

  湛然道:“贫衲闻得他是毕老爷家族侄,寄住钱衙,倒不曾见他出来。贫衲又因收缘簿,每日向四乡六镇奔走,不得在清凉寺中。这书是花婆偶然相遇,托我寄来的。”石生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遂将与钱公子错访相会之事,并凤公拿究,与谋梅小姐之事,尽述一遍。湛然侧耳听罢,口中叹念不已。又道:“石老爷受了多少风雨,皆为着小姐,今日却一举两得,真世间罕有之事。”石生道:“还是托老师之洪福。在清凉寺中,朝夕承教,故得有此机会。”说罢,遂令备饭。湛然道:“贫衲闻得老爷住居翰苑,久拟赴京叩贺,不意途中得遇,今幸相接少谈,就要行路,不消备饭。”石生笑道:“老师尚欲何往?”湛然道:“要进京回本寺。”石生道:“你且住下,我有别话与你商议。”湛然不好推却,亦就停留。少顷饭罢。石生道:“老师缘簿可曾收完?”湛然皱眉道:“在淮羁留一年,止收了五百,尚差一半。”石生道:“这项银子,收在何处?”湛然道:“尚在淮安。如今贫衲欲回京中,叫个师傅往淮,同我买些木料,带进京去,起造本寺殿宇。”石生道:“你不消进京,且同我到淮玩玩。那缘簿之事,待我与老师完成功德吧。”湛然闻言欣谢。石生起身,吩咐人役安排祭礼,一面写了些红帖,拜望乡亲,当日忙了一日一晚。次日乡亲回拜,各皆请酒,石生一概辞过。命备彩旗鼓手,猪羊祭物,不胜繁华,出城祀祖。湛然同两个管家,等至日西,方才回来。又请亲邻饮酒。也有送贺礼,也有送酒席的,整整忙了数日,方辞亲友往淮。正是:画士脂胭好,人生富贵亲。翰林偏足重,声价值千金。

  不知石生同湛然淮行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八回暂脱骗希图大利难瞒藏直诉真情

  诗曰:

  任他世味说寒温,事不亏心有甚论。

  暮夜黄金休昧己,天涯怨鬼实惊魂。

  只缘弄巧翻成拙,谁料为仇反见恩。

  自作自供还自受,不如安分且归根。

  却说石生在河南祀祖毕,复同湛然往淮。行未数十里,时至午西,不觉身上劳倦。就吩咐人役,在镇中歇宿。这店内有楼房数间,石生同湛然在上安榻。忽见楼下一人,带一价者,匆匆问人役道:“这可是石老爷么?”人役正待回他,早被石生听见,恰是怀伊人声音。随请相会。怀伊人叫管家拿进行李。上楼见了石生,忙施一礼。又问湛然,向湛然施礼。石生道:“这师就是客住清凉寺的湛然,本家在北京园通寺内,是弟契交。”怀伊人又向湛然照会,方各就坐。三人叙套已毕,石生道:“怀兄怎知弟在此处?”怀伊人道:“前梅老先生,要立意中兄为元,不知改名齐也水,不曾中得吾兄。至今官为此降,不胜怨悔。弟因此变,特来京奉访。闻得高中鼎甲,喜跃不禁。及至贵署,人说已告假回藉祀祖。弟复出京到府上,又说今日往淮。故沿路防来,方知停车在此。”石生听罢,又道:“梅老先生亦常念及弟么?”怀伊人将赴馆识田假名,并铁和凌春小姐诗句,托梅翰林寄书不遇之事说知。石生道:“田又玄、铁不锋假冒,弟已稍知,但怀兄可曾向梅老先生道及弟访他令爱之事么?”怀伊人道:“梅老先生见兄杨柳词,倒深有意吾兄。弟闻兄已访明是毕小姐,恐梅小姐是偶同名姓的,不敢妄言,反托那词是淮安友人所作,以却梅先生之意了。”石生将错访并凤公事说与怀伊人。怀伊人凛然称异不止。石生又将在京会铁不锋寄书之事,尽述一遍。怀伊人欠身道:“弟并不曾见吾兄华札,想是弟进京之后,两相错过了。”石生笑道:“怀兄虽未见弟手奏,钱兄早已回复矣。”怀伊人随讨出钱公子书看。看罢,因沉吟半晌道:“这事虽属奇缘,只是一件,若不急图,恐要生变。”石生笑道:“这二亲事,乃放在荷包中的,怕甚么变更。”怀伊人近座低声道:“弟前出京,闻得京中阎阁老,慕兄才名,见同年录上,注兄尚未有室,他有一女,要着人前来说亲。恐势在逼迫,那时反成了那恶姻缘,岂不遗了这头美亲么。”石生闻言讶道:“正是。我到淮还要央媒,向二位小姐父亲说,颇有耽搁。倘一时被他来强亲,实在难处。”遂想了一计,向怀伊人道:“我且吩咐人役,到这镇中,打听得有丫头,讨一个服侍,名为家眷,实作使女,以掩一时耳目。俟到淮再为计策何如?”怀伊人喜服其言。

  石生随着人叫店家上楼问道:“你这镇中可有丫头讨吗?”

  店家道:“这镇名为得主镇,原是买卖奴仆之所,任老爷吩咐官媒去取就是。”石生大喜,随吩咐人役去寻官媒。人役领命。石生同怀伊人令店家备酒相饮。湛然吃茶陪坐。少顷,人役带着两个媒婆,上楼朝石生席上叩头毕,石生道:“你们就是这镇上官媒么,我要讨一侍妾,可去访来,我备重赏。”媒婆道:“老爷若要讨妾,昨日到一过客,姓石,带着一位女子,年方十七,生得倒有八九分人材。老爷若要,发了银子,媒婆就叫人抬来就是。”石生道:“他要多少银子,”媒婆道;”这人也是从江南讨来的,乳名叫做柳姐。其价只要一百两银子。若是本地的人,价钱又大,还没有这般出色。”石生道:“价钱小事就依你,你可带我人役去看一看来。”媒婆听说,同家丁下楼而去。石生仍同怀伊人饮酒叙话。怀伊人道:“令表兄既中两榜,为何在京淹留不回?”石生道:“还要在京玩耍几天,相约在淮会我。”二人说罢又饮。不一时,见家丁带着媒婆上楼禀道:“适看那女子,果有几分人材。生得不肥不瘦,头发披肩,衣服俱有,只少首饰。”石生遂吩咐管家取了十封银子,又取五两银子以作媒钱。对家丁道:“我在客边,不消置办首饰,凭她随身衣服过来罢。”家丁同媒婆领命而去。时天色已暮,石生与怀伊人复洗盏更酌。酒至大酣,听见外面女子轿至。那女子下轿毕,媒婆扶上楼来,朝上叩过头。石生令媒婆扶进房中。媒婆谢赏而去。怀伊人乘着酒兴,要掌灯进房看这女子。石生不好辞却,随叫人收拾了酒席,掌灯进房。怀伊人见那女子背着脸儿,身上穿着石青夹纱披风,长长白裙罩到脚面;头挽乌髻,鬓发覆眉,只是脚不甚小。石生坐在一椅子上,醉眼模糊,也看了一看,觉得有些面善。对怀伊人道:“这女子就像何处见过的一般。”怀伊人道:“这行径我也有些认得。”石生道:“身材却似我那小使柏儿光景。”怀伊人笑道:“果然不差。”那女子闻说,回过脸来,看了一看,就呜呜哭将起来。湛然不知就里,忙走进房,同石生、怀伊人问其所以。那女子道:“我就是柏儿,不期得遇主人。”石生同怀伊人闻说,酒已半醒,忙道:“你被何人拐骗至此?”柏儿掩泪道:“就是田相公,改作姓石。说相公问成死罪,公差要来拿我,道相公叫我跟他逃去远方。彼时小的吓得心慌,就随他前来。他将我改妆女子,要脱骗人家。小的放赖不肯,他说养育我半载,行李当尽,又无盘费,你若不肯,就要把你打死。小的畏他威势,只得顺从。因每日教我缠脚梳头,取名柳姐。又借了两数银子,做件衣服与我,打发嫁人。恰好今日遇着相公。”石生道:“他不知齐也水就是我吗?”柏儿道:“他不知相公改名,做了翰林。连小的虽知是齐老爷,却也不期就是主人,”石生道:“他如今尚在寓所否?”柏儿道:“他昨日到此镇上,今日将我卖了,自然即刻就行。犹恐媒人引人寻他。”石生道:“媒人可知你是男儿么?”柏儿道:“媒人实不知情。”怀伊人听罢,向石生道:“这田又玄好生可恶。前番假冒,罪已当诛;今又以朋友之仆,强作女流骗人,希图大利。吾兄当差人赶去,拿来重处。”湛然亦恨。石生反笑道:“此污下愚盲之罪辈,何足挂怀,一般有天网恢恢,仍撞入我网中来。”又对柏儿道:“你且仍作女流妆饰,不可惊扬外出。”怀伊人道:“这事若吾兄大度包涵,愈开小人犯法之渐了。”石生想道:“我若差人拿他,必惊动地方,此事却与小弟体有所关,奈何?”复心生一计,对怀伊人道:“此时家丁人役,俱已睡熟。田又玄料想去也不远。我三人悄悄潜出访着寓所,再作道理。”怀伊人依计,遂令湛然打着灯笼,石生扮做青衣小帽,问了柏儿旧寓,三人下楼,悄悄出店,走到田又玄寓所,在门外探头窥视。见内里灯火尚明,店主却在柜上结账。旁立着一个小儿,口中叫道:“爹爹,我今日从乡间来,见卖丫头的石相公,黑夜在前村慈渡庵借宿。”店主道:“莫非你错认了么?若石相公到慈渡庵借宿,不是进京的路了。进京当从西北上去。如何复向东南,东南乃下淮,往苏州回家的路程。”小儿道:“岂我错认,明·明是他。”说罢,石生随敲门道:“石相公可在此么?”店主内中应道:“你是何人,石相公进京去多时了。”石生道:“我是他乡亲,带有家书在此。”店主道:“他今日方卖了丫头,带着银子进京,谋干前程去了。”石生道:“我闻他在慈渡庵中。尚未进京。你可开门,说个路途与我,待我去寻他。”那店主隔着门道:“不消开门。况这黑夜也不便寻他,明日再来,亦未为迟。”石生假作躁道:“你这话反误石相公事了。他家中特着我带书至此,言他家妻子死了,如何迟得。”怀伊同湛然忍笑不止。店主惊道:“那石相公对我原说进京,岂有在慈渡庵住歇之理,慈渡庵乃南行之路。也罢,我说与你去,寻着寻不着休怪我。”遂说道:“慈渡庵,从我门首一直向东走,过了胡家桥,一总行不上三里,转湾从小路向南走,就是慈渡庵了。”石生闻言,在门外作别。同怀伊人、湛然走到东路,果有一桥,过了桥,一直从大路而行,但见:露冷天高,月明水静。一桥横野,分绿影而斜道上;乱云低树,拥残花以迎路中。角声悄悄鸣山外,凉风凄凄动罗衣。话谈相接,悠然人言似鬼;灯火孤依,岂知犬吠客惊。浑无冬夏,但见前途黑暗;却有早晚,争看宿鸟栖迟。才人弄巧,夜行突然胆大;俗子无因,假骗也觉心慌。石生三人行未数十步,灯笼烛已将残。湛然道:“这般寂静,恐有不测之事。”石生笑道:“老师真太小心。我们文人自有吉星照临,怕甚么不测。”怀伊人接口道:“我们虽然不怕,如今一场走到那庵中,吾兄却怎么发泄?”石生道:“你们不要管我,随机应变,依着而行就是。”怀伊人同湛然走了一程,见一叉路,问石生道:“此处该向南走了。”遂同石生一直南行。见树木阴阴,犬声远吠不绝。果然树中一庵。忽有树风迎面将灯烛吹灭。三人遂立。石生道:“我们如今须要进庵方好。”怀伊人道:“门已紧闭,灯火又无,如何得入。”湛然道:“待贫衲打开门来,假以投宿,你们随我进去如何?”石生道:“此计不妙。夜半三更,敲门投宿,人无行李,岂不致人惊疑。且随我到后门看看。”三人到了后门,亦是紧闭,尚且封锁,乃是素不通走路的。复又转回庵旁,见一土堆,旁有修造庵的砖瓦,堆至半墙。内有一古树,高耸出外,石生悄悄爬上,伏在墙头。见内有一间房子,尚明灯火,窗外有影,俨然似人在内。石生遂低声说与怀伊人,叫同湛然爬进。怀伊人同湛然止道:“这个事做不得。倘被人拿住,非贼即盗。”石生低声笑道:“你二人好见事不明,怎得叫人晓得。纵然事出意外,谁敢究我。”怀伊人同湛然闻言,仗石生之势,挨次攀树而下。原来是一所空园,和尚俱在前边房头住歇。三人牵衣而行,行到窗前,从缝中一张,恰是田又玄在此设榻。灯下正将卖柏儿银子打开称看。自己忽然笑道:“那小石儿前世应该欠我这宗大财,如今死后还着小使赏我。”将银子一封一封看毕,又作悲状,沉想半回,叹一口气道:“我今日不该将柏儿晚间卖,待明日早卖,还脱身的远。如今离镇不上二三里地,齐翰林一下识出假女儿来,差役寻到此处,我即是死了。”又自解道:“那也不妨,我原对媒人店家说我进京,断然不知我来此投宿。倘若有祸,只好借重媒人店家承当。”又自己复笑一回,把灯挑明,四面望望,恐怕有人,将门抵紧。

  石生同怀伊人、湛然在外,见这小人之况,各皆掩口忍笑。

  石生近前将窗棂用指弹上一弹。田又玄手掩着银子,抬起头来听了半晌道:“如此夜静,是甚么响,莫非此处有鬼,和尚见我苦要投宿,故愚我在此么?”遂咳嗽道:“我乃当今才子,甚么妖魔鬼怪,敢于造次。”石生故作鬼声,怀伊人亦随假啼。·田又玄慌道:“你是哪里屈鬼,快走,不可停留。如若不依,我田才子定用飞剑斩汝之头。”石生低声作鬼行走着语道:“我乃死后的石池斋。你假我之名,致我于死。又将我柏儿改装女子,卖与齐翰林,得银百两,特来追银讨命。”田又玄闻说,手慌脚乱,呆了半晌道:“我与石先生生前至交,怎敢假名,致先生于死地?先生,先生,你去寻铁不锋才是。”石生道:“我犯不着去寻铁不锋,只要寻你。”田又玄吓得走投无路,口中慌乱叫张叫李。石生道:“你同白随时在玄墓游梅,假我之名会铁不锋,那也罢了。后来又谋我馆事,以致错我姻缘,凭何道理?”田又玄道:“那是白随时叫我假名,非小的所做。”石生道:“你从头实说,免我进来。”田又玄忙道:“待小的说明。那馆事先是我要谋取,后与白随时相商,以临假作凌春,哄老先生上淮,所得馆金,与白随时三七同分。不期遇着怀伊人到,把我假名之事打破,其实不曾得利。后欲回家,恐白随时要馆谷同分,不得已复往徐州了。”石生道:“你当初若说出凌春是梅小姐,免我奔波道途,我少得也要谢你几两银子。为何做此小人之事,一般天理昭彰,利又不得,何苦误人婚姻!”田又玄道:“小的初亦不知凌春是梅小姐,及后赴馆时方知的。”石生道:“你既错我之姻缘,后来徐州拿我,你就该直认请罪,何累我冤死。难道这也不知?”田又玄道:“徐州致害之事,乃是那没良心的铁不锋与毕守谦商议,令毕守谦写书致徐州钱公拿你的。与我无干,我怎好替你?”石生道:“我在毕家未曾得罪铁不锋,他如何凭空害我?”田又玄道:“他肉眼不识泰山,以先生为假名士,心下不忿。故与毕守谦同谋。”石生道:“这也是你以假乱真,若你不假我名,铁不锋焉敢害我?”田又玄道:“虽然为我假名,实是为先生做情词艳曲愚弄他家小姐。”石生道:“我生前与你一见如故,待·你之情,也不为薄。你既知情,怎在徐州村店时,不与我先说一声?”田又玄道:“蒙爱请我吃酒,那时小的忘记向先生道及了。及后寻着铁不锋,铁不锋叫我愚弄先生在店,他叫公差人说代我除害。小的受他之托,只得反言先生姓田字又玄,不知为何就做出来了。”石生道:“好个不知为何做出,前后事体,皆因你起,你罪已发,在所莫逃。可同我到阎罗那边去折辩。”田又玄慌得面如鬼脸一般,手拿着银子拍案颤抖不止,口中道:“石先生,你乃当今才子,名留海内,将手高高,就放过了小人,如何要与我一般见识?”石生道:“我非与你一般见识。你实有三罪:一在苏州冒名图利,错我姻缘;二在徐州,知铁姓为你害我不救,且知凌春是梅小姐不言;三骗我行李,将我义仆苦逼假装女子,卖人为妾。这三件事,我实恨你,今夜决不轻放。”田又玄慌道:“梅小姐之事,在徐州非小的不言,实不敢言,言出恐先生去访,知我假名之事。令管家装女一事,实出无奈。我的银子俱供养了他,原指望救他脱难,不意途中缺费。托先生洪福,暂得小利,以全他生路,并非坏心。”石生道:“你巧语花言,只瞒得人,怎瞒得神,这话我总不信。可将我当日诗稿与今日银子,封起丢出,便饶你。若要迟延推却,我从窗缝中走进,活拿你去。”田又玄慌道:“老先生,你死后要这诗稿、银子何用,不若赏我罢了。”石生道:“我若不要诗稿,你断还假名骗人。快同银子丢出,免我进来。不然,我随一阵清风,到齐翰林那边托梦,说你在此,叫他差役拿去,活活打死,与我同伴。”田又玄道:“石先生,你生前是极通情的,如今我将诗稿奉还,这银子与了小的,待小的到苏州做斋礼醮,超度老先生升天何如?”石生道:“我昨日向阎罗殿前告了你了,你若超度,只好免你前事,如何免得骗我小使之事。我要银子,亦无用处,不过托梦献与别人,使他·能赎出我小使,免他在齐翰林处拷打受辱。”又道:“你将这银子留下十两作盘费,往苏州斋醮,余皆付我,免得阎罗差鬼拿你可好。”田又玄忙忙顺从,将银子留下一封,余皆用布包起,并诗稿捆在一处,向窗外只管张瞧,不敢开门。怀伊人同湛然见其慌张之势,说不出,笑不出。石生道:“你若怕我现形,可用竹竿挑着,远远站立,向窗格中丢出。就不妨了。”田又玄听说,连忙取下帐竹,挑着诗稿、银子,远远立在床前,向窗外一送,窗纸裂破,扑咚一声,落在地下。怀伊人同湛然忙忙拾起,先攀树窬墙而出。石生道:“这东西虽然把我,我魂灵还要跟你上苏州去,看你悔过不悔过,再假名不假名哩?”田又玄见窗纸戳破,立在床前,手持竹竿,只是发战。石生仍待向他说话,忽听前面有人咳嗽,石生即忙回身,也窬墙而出,见怀伊人同湛然俱立着等候。石生仍立在墙头,望其动静。见一和尚口中嚷道:“这时夜半三更,你这客官还不安歇,在此自言自语做甚么事?吵得人也睡不着?”田又玄忙开门道:“老师快来救我!”那和尚走进,田又玄高声道:“老师这边有鬼,与我胡闹半夜,总不肯去。”和尚大笑道:“真活见鬼!我这空园极是洁净的。明日就兴工造殿,鬼从何来?”田又玄道:“顾不得老师,今夜奉求陪我一宿。不然,我移行李到前边去住。”和尚道:“不相干,是你疑心生鬼,哪里有鬼。”田又玄急道:“我就死也不在此宿了。移床前房,明日多送些香资吧。”石生立在墙头,俱听在肚里。怀伊人在砖堆下用手扯道:“灯笼又无蜡烛,乘此月色快走。”石生方下砖堆,同湛然三人,悄悄复照旧路而回。见月影西斜,时有四鼓。三人一头走,一头说。石生道:“原来徐州之事,乃铁不锋同毕守谦所害,若非我用此计,这厮如何肯一一招认。”怀伊人道:“当时我在旅邸中,吾兄冒雨相会,道及此事,弟就疑白随时、铁不锋是个坏人,兄尚不信。”石生道:“那时弟不知田又玄假名之事。只道我与他辈初交,两无仇隙,故不相疑。”湛然接口道:“毕老爷写书嘱钱知州,我们尚然不知,若非田又玄今夜招出,还把毕老爷认作好人。”石生道:“当时毕守谦杭州上任,既将他女儿带去,却又故来辞我,说他女儿尚在旧宅,这事就有可疑,我们却不曾想到。”说罢,怀伊人忽然大笑不止。石生道:“为何见笑小弟?”怀伊人道:“我非笑兄。笑那田又玄,今晚活活见鬼,吓得慌慌张张,不打自招。且将银子乐意送出,白白养盛价半载,仍陪上衣服,还你一个原人。”湛然道:“此事虽然做得干净,若要田相公吓死在内,还好笑哩。”石生接口道:“尚不曾吓死。我听得还与和尚说话,要和尚陪他作伴。”湛然和怀伊人又大笑一回。说话之间,不觉过了胡家桥,已到镇中。过了田又玄旧寓,走到自己寓所,见门尚掩着,三人悄悄推门而入。关了门上楼时,见灯火未灭,柏儿坐在客房等候。湛然放下灯笼,将银子取出,放在案上。三人就坐,打开齐看,见诗稿弄得韭菜一般,银子倒是原银,只少一封。怀伊人对石生道:“适才吾兄还不该送他那十两银子,都拿来才好。”石生笑道:“若将那十两银子拿来,叫他前不能进,后不能退,必致他于死地了,我如何做得?”怀伊人又道:“论他假名遗害事情,也该致他于死方好。”石生笑道:“他假名遗害,固当有罪,然我若非他假名遗害,如何成就我今日之事。”怀伊人道:“却如何说?”石生道:“起初,若非田又玄假名谋馆,我怎得毕小姐之约;后若非因田又玄假名,铁不锋暗害,我必然成就了毕小姐这头亲事,如何复有梅小姐?今日弟得二小姐,正田又玄作了冰人方才成的。”说罢,怀伊人同湛然皆笑。·怀伊人又道:“吾兄所言,果然见道。但他将柏儿假装卖人,这实是他坏处,无所解释了。”石生道:“我也有得解释。今日看将起来,田又玄竟非卖我小价,正是远远送我小价来,我赏他十两银子一般。”怀伊人近座细听。石生道:“我当日被凤公拿去,弃柏儿进京,两下疏失。若非田又玄收留,供养至今,改装女儿,我焉得有今日之会?看将起来,我屡屡承他好意,谢他十两银子,犹觉其少。”怀伊人同湛然又笑一回。湛然向怀伊人道:“石老爷真滑稽之口,且甚见道,非熟审世味不能。”怀伊人道:“大抵小人作事,原是愚浅。石兄置之不究,正是宽宏大度处。”三人齐笑了一回。柏儿在旁,俱各会意。又议了次日起程之事,方各安歇。正是:作事原无伺,天公未许欺。若教人不识,自已莫非为。

  不知石生次日如何起程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九回伤情误怪新知己分忧喜见旧花婆

  诗曰:

  胶漆陈雷不足钦,携琴何用访知音。

  算来赠缟皆图面,看去寒盟总结金。

  问世每思看古剑,闭门时一废交箴。

  可怜无尽闺中意,直到冤明始见心。

  却说石生用计取了田又玄银子,这夜各睡。次日起来,家丁人役全然不知。石生同怀伊人、湛然三人骑了三匹马,将柏儿仍是女装,坐在轿中,率领人役,匆然下淮。又着一人去打探田又玄消息,闻田又玄五鼓已回江南去了。石生知他怕卖仆一事,不去理论。即同怀伊人等长行,历了许多野店山桥,到了淮上。石生见京中阎阁老强亲之事不见动静,与怀伊人商议,以为传言不的,遂令柏儿换了男衣。跟随人役,俱各了然。先着怀伊人、湛然到清凉寺通知,石生后换了公服,摆列职事,不进府城,竟吩咐人役,到清凉寺来。见寺中普明跪迎门外,石生下轿而入。当日普明盛设斋馔,请怀伊人陪坐。石生道:“一向难为老师,在此搅扰,如·何今日又这等费心。”普明道:“小僧因石老爷为徐州之事,不辞而去,小僧未得尽情,至今抱歉。”石生道:“你可知我后来被凤公又拿问之事么?”普明道:“小僧闻得徐州凤老爷审这件事,后复差公差去赶拿,公差道:“老爷已发放过了,倒将小的们各打三十。如今他是脱网之鱼,怎赶得他着。’后凤老爷自己竟不知道,想是凤老爷那晚酒醉,胡乱审了。”石生同怀伊人相视而笑。众人斋罢,石生吩咐打轿,进城拜钱知府并钱公子。普明闻言道:“钱公子如今不在府衙了,在道里梅老爷家居住。”石生即问道:“为何在道尊家住?”普明道:“石老爷尚不知钱公子为婿之事么?前因梅老爷访婿,要做《杨柳枝》词十首。钱公子做了,恰好合式,如今招为门婿,已有数月。乃是这边陆婆作媒人的。”石生闻言笑道:“那有此事,如今陆婆尚在此寺后吗??普明道:“他每日跟随钱公子在梅老爷家玩耍,这些时,连花也不曾卖。”石生道:“据老师所说,这事是湛然师傅既北行之后成的么?”普明道:“是湛然未去之先就下聘招赘了。”石生疑道:“钱公子倒托湛然师傅寄书我处,并未提起招赘之事。想老师误听耳!”普明道:“湛然师傅每日到到四乡六镇收取缘簿,他竟不知。然下聘却是小僧亲在府前所见,并非传言。”石生见普明说得真切,心下就烦恼不语。怀伊人听得说梅公取《杨柳枝》词,亦甚疑惑,遂对石生道:“吾兄且不要去拜钱知府,待小弟先到梅老先生处,探其虚实,自知钱公子底细。”石生道:“怀兄若去梅先生处,可将凌春小姐古香亭亲笔诗句带去,向梅先生道及弟之苦衷,看他如何样说。”怀伊人依言,领了诗句,带着管家,竟往城内会梅公而去。石生独坐寺中,同湛然等候不久,忽见一管家进寺传一帖·来,石生看是“愚表兄李景文拜。”石生见是李穆如到,即忙起身迎出。李穆如下轿进寺,笑道:“我原约随后即来,今日可有信行吗?”石生道:“表兄真信人也。”李穆如与石生礼毕,湛然又上前施礼。李穆如问石生道:“这位老师,即寺中之住持吗?”石生道:“非也,即向所言湛然师。我们在京所寓圆通寺,即其本寺。”李穆如又向湛然拱手道:“一向久仰。”遂分宾而坐,石生道:“愚表弟今日才到此处,何表兄后来亦如此之速?”李穆如道:“我从京中坐船来,乃是下水,我弟旱路,未免耽阻。且你在河南又到家下祀祖,自然觉得我速。”石生道:“这就是了。”三人茶罢。李穆如道:“我弟之亲事,俱说成否?”石生道:“休要说起,弟正为此事烦闷。当初弟在都中,曾与表兄道及钱公子美意。岂知弟访着凌春是梅小姐,写一字寄与钱兄,烦钱兄代谋。不意弟今到淮,旁人传言纷纷,皆道钱兄闻老先生出题,令人作词选婿,竟央媒献词,今已成配。世间有如此不义不信之人。”李穆如闻言惊道:“恐未必有此事,难道他肯将妹子许你,复以他人之女反不肯与你么。恰曾两相约过,那钱兄岂有变更至此。”石生道:“我也有些不信,因闻此寺中住持普明说得甚是真切,我令怀伊兄先向梅先生处探问,候他回来,自知端的了。”李穆如道:“前闻你言,那钱兄乃少年英俊,一见投洽,待吾弟甚是有情。他若不知而谋婚,尚有可原,哪有见你书札,仍去谋婚之理。此事虚传,可意想而得。”石生道:“他还令湛然师带有一书,回复愚弟,说’所托早已留心,梅公亦着意东床在吾兄耳,惟望速驾临淮,再无不就。’以此思钱公子谋婚之事是传言的了。”李穆如立起道:“这事料然是传言不的,吾弟放心。且同到殿上观观佛像。”石生同湛然陪行,柏儿在后跟随。李穆如问石生道:“柏儿前闻在徐失散,因何又得复来?”

  ·石生道:“有件奇事,乃别后做出来的。”李穆如笑道:“且说与我听,何样奇事?”石生将怀伊人说阎阁老强亲之事,并娶柏儿来的缘故,说与李穆如。李穆如大笑道:“果然称奇。后来那田又玄却处置他不曾?”石生又将装鬼退银之事说与李穆如。

  李穆如又大笑不止道:“别后未几,你们就做出这许多事来。但阎阁老之言,我在京中亦曾闻得,后因吾弟来淮,也就罢了。”石生道:“原来果有此言。”二人正在闲谈,见怀伊人走到殿上,忙与李穆如施礼道:“恭喜李兄,弟尚欠情。”李穆如谦让,还了一揖。遂邀到客房坐谈。二人同叙了在河南别后的间阔。石生即问道:“适怀兄所见梅老先生,那事却如何道及?”怀伊人皱眉道:“果然前日梅老先生有作词之举,那钱兄就将吾兄旧词写去,梅老先生遂招选东床。”石生变色道:“怀兄可曾对梅先生说小弟错访之事,与杨柳词是小弟之笔么?”怀伊人道:“弟将凌春小姐亲笔诗笺,并错访之事,已说与梅老先生。梅老先生道,‘此时木已成舟,说之何用。学生那时求石兄不至,石兄又求小女不得,这事皆天意了。’我又将《杨柳词》说与梅老先生。梅老先生道,‘怀兄为何当初说石兄之友所作,在淮居住。致学生误听,将钱公子招赘。怀兄今日又说杨柳词乃石兄之笔,实是欺学生也。’我道,当日晚生不知石兄错访之事,只道有亲,恐老先生又欲招赘。因见词上未款姓名,故托言友人所作。不期今日反为晚生误了。梅老先生又问道,’小婿与石兄新交还是旧交’。我道钱兄原姓毕,即守谦之侄。在去秋相会并妹子事,说与梅老先生。梅老先生道,’这等说起,那石兄《杨柳词》何以得落他手’?我将赠他妹子原委说知。梅老先生又疑道,’我见小婿少年英俊,品貌不凡,断非假词误人之辈。他既将妹子许了石兄,且知石·兄错访,又令石兄来访小女,岂有反来求亲之理?或者他不知小女即凌春耳。’我又将寄书之话,细述一遍。梅老先生亦狐疑不决。我就暂别出来了,不知吾兄为今作何主见?”石生恼闷不语。李穆如接口道:“世间有如此不义之友,令人可叹。”怀伊人道:“二兄不必抱怨,今凌春既已属诸他人,正是前世与兄无缘,枉费一番心机。不若将毕兄令妹成就了吧。”石生有感道:“毕兄与弟初交,就做此不义之事,还有甚心肠求他令妹?”李穆如接口道:“表弟之言,甚不近情,待我打轿去会钱知府、毕守谦,以谋毕小姐之事。”怀伊人近座道:“恐毕守谦尚未南回。”李穆如道:“我先时过城门外,见一轿抬进城去,跟随管家说,毕老爷回来见钱老爷去的。毕竟是毕守谦无疑了。”石生闻言止道:“表兄且不要乱动。我想钱兄不应谋我之亲,仍写书来气我。我竟去拜他,问他所托之事,看他如何回我。纵然无益,古语说得好,朋友有择善之道,待弟当面责备他几句,方才放心。”李穆如同怀伊人齐声道:“此言有理。”遂吩咐人役,写了两个红全帖,一个拜梅公,一个拜他令婿钱公子。石生暂别李、怀二人,坐轿进城。到道前传梆会了梅公。梅公迎进宾馆,施礼毕,各坐,问过新趾。梅公道:“向日学生在京,奉访不遇,后在贡院中,偏看卷中名讳,不见老寅兄。本意要中为元,不期反因好意,成了画饼。”石生道:“晚生久知老先生相为苦心,感德不尽。”茶罢。梅公道:“适怀兄到,道及寅兄为小女错访之事,学生总不明白,如何小婿知寅兄有此来意,还赴学生之约何也?”石生道:“晚生也不明白,特来拜谒,欲相会令婿,当面请教。”梅公遂着人役传梆请钱公子。少顷人役出来禀道:“钱相公心中不快,不便相会。少刻请石老爷在城外先春园相会吧。”石生就要辞出,梅公留道:“寅翁大才,未得一面,今日何不宽坐罄·谈,以慰渴衷。”石生道:“令婿既不肯会晚生,前日所寄之书,是明明愚弄晚生了。晚生此时心乱意摇,不识老先生有计策我否?”梅公道:“小婿当初如何将他妹子许寅兄,求先示我。”石生道:“晚生先时错访,蒙钱兄令妹赠一玉箫,以为百年之约。后值钱兄同令妹,因他令叔事寄居钱府,两下相会,言他令妹非凌春。晚生既受其箫,不敢辞约。蒙钱兄欣然见允,仍教晚生访凌春小姐,愿为凌春小姐末座。晚生虽喜其言,仍恐访着凌春小姐,又未必如钱兄肯以他令妹并托之意。因此踌躇进京。偶得侥幸。遇一铁姓道及凌春即老先生之令爱。晚生彼时写了一书,寄与钱兄,又一书寄与怀兄。不意怀兄进京,书不曾投。钱兄既已见书,尚托清凉寺一僧,复晚生一书。何今日前后竟不相同。”梅公叹道:“此事若非怀兄进京,得接手札,学生闻知,再无不就之理。”石生道:“这还是晚生命蹇,应当受此风尘劳苦。早知老先生有不弃之意,当初不该寄书于钱兄了。”梅公道:“小婿是个少年人,只知读书,不以世事为重。寅兄当时还欠些检点。”石生愀然道:“令婿与晚生相会时,甚是老诚珍重,出言不苟。晚生得瞻仪表,慷慨义气,又送晚生程仪。晚生铭刻在心,在京日日念及,岂知今日竟负晚生热衷。由此而观,晚生亲事在次,而又伤得友非人矣。”梅公见茶上,遂未及答。各打恭茶罢。石生道:“令婿未知可来先春园相会不来先春园相会呢?”梅公道:“此事要会他亦无用矣。若小女未配他时,可以慰寅兄之怀,今日事既已成,会之何益。”石生道:“晚生此时,即他令妹事亦不能作主。会之虽然无益,看他如何原容,晚生就听之罢了。”梅公道:“待学生如今回宅,先问小女,后再责他处友不信之过,速令投寓请罪。只是大事已去,有负寅兄,抱愧实甚。”石生道:“老先生说哪里话,还是晚生无福,不能叨佩大德。”说罢,·遂别。梅公道:“明日学生抵寓奉候,再为叙情。”石生打恭出衙。梅公送出大门,张盖而回。石生亦怏怏上轿而去。正是:看来天下皆相识,说到知心有几人。却说石生别了梅公,出城回寺。遂将梅公之意,说与李穆如、怀伊人。李穆如、怀伊人不胜赞叹。石生又将钱公子托病不会之事说知。李穆如道:“钱兄当面托病不会,岂有复能出城相会之理,此是支离之言,断不能来。”石生道:“我临行时,梅老先生说得好,他道,’我回宅责备他处友不信之过,速令投寓请罪。’或者遵岳父之命,不得不来。”三人话犹未毕,见一人役,引一管家走上道,请石老爷先春园少坐,钱相公即来。石生听说,忙叫备马。向李穆如、怀伊人道:“我去候钱兄相会,看他如何说,即来奉陪。”李穆如、怀伊人道:“好与不好,这是一定该会的。”石生换了素服,上马出寺,止随两上家丁,向先春园而来。只见先春园中,悄无一人,惟有旧日那老者尚在。楼门仍是锁着,却不曾封,那管家即开了楼门。石生从太湖石旁,穿柳阴而入。及自上楼,开了四边窗子,但见:万绿阴阴,条垂帘外,将尘云尽扫;千红点点,枝接窗棂,把银屏俱照。东见野鸟低飞沙渚;西有塔影斜倚清凉。南烟锁湖光,而渔人杳渺;北去遮城畔,而行客依稀。燕子归来,惊见旧垒;挑花落去,且剩新榴。书案参差,余粉香腻味,不知玉人何处;山石俯仰,无履迹行踪,尚觉琴声如在。去年秋来,不似春时,今年夏至,又复春过。正是:人更人变更还变,春去春来去复来。·石生观罢,想起去春淹留萧寺,偷步听琴的光景,望楼掩泪,求一见而不可得。今日端居其上,不觉有感。且旧日同铁不锋饮酒的厅房,犹峙其前,愈觉心下惋伤。遂自语道:“虽梅小姐配了钱兄,我就得毕小姐一人,也是难的。当初费了无尽心思,落得一箫,岂可轻视。”又想道:“若得毕小姐时,固不负我当日恋恋苦心。只是梅小姐,古香亭见诗后,也用了许多水磨工夫,可惜付之流水。”不觉又掩泪说道:“梅小姐,我今日虽非抛桃寻枣之境,却作了吃水忘源之事了。”说罢,回顾一望,觉有人声。石生遂坐案上,用手抽了一本旧书作看。原来是一管家拿茶上来,又有十数果子,俱是城内带出来的佳品。石生道:“钱相公如何还不见来。”管家道:“原吩咐小的,先请石老爷在此,他随后即来的。”石生道:“这楼子怎不着人在此住呢?”管家道:“毕老爷今日早晨方从南回,此时被府衙留住。只怕目下就要带小姐来住哩。”石生遂不问。正吃茶时,见花婆从楼下而上,见石生即叩头道:“恭喜石老爷荣归。”石生道声起来,令旁管家安一坐位,叫她下面坐着。石生放下茶杯道:“你从何处来的?”花婆道:“老身从梅老爷衙中出来的。”石生道:“我前在淮,烦你寄诗与毕小姐问取端的。你将诗遗落,又诡言毕小姐收认,致误我事,何也?”花婆道:“当时,老身因遗落那诗,不知就理,随对毕小姐说过,毕小姐不肯招认。我恐那诗果是她的,误了石老爷之事,再三劝她招认,赠之遗计,实是好念,不期反错。”石生道:“我今也不怪你了。近闻你又与毕守谦令侄钱公子作媒,配了梅老先生家凌春小姐,致我空费一场苦心,你可知吗?”花婆道:“老身因为此事,特奉钱公子之命而来。”石生道:“钱兄负我之托,今成不义之友。请我在此相会,又不见来,却·着你来,所做何事?”花婆道:“石老爷有所不知,钱相公苦心,非一言可尽。请退了人役,待老身细陈。”石生遂叫人退下,听花婆说其苦心。花婆道:“向日石老爷在钱衙所会之人,可知其人之原委么?”石道:“那就是毕守谦之侄,我如何不知。”花婆笑道:“这等说,怪不得石老爷不知钱相公之苦心了。”石生道:“却怎么说来?”花婆移座近前道:“那相会之人,即毕小姐也。毕老爷有甚么侄儿?”石生闻言惊道:“如何是毕小姐,那人却是男妆?”花婆将毕小姐恐失约装男,侍儿翠云装小姐之事说出。石生恍然大悟道:“前铁不锋在京,亦言毕守谦并无一子半侄,我尚不信,谁知果然。”又问道:“后来如何与梅小姐做亲呢?”花婆将毕小姐见石生书,恐梅小姐遗落他人,商议献词求配之事说知。石生惊喜道:“此真苦心,我却不知。但不知梅小姐如何不得识破?”花婆又将二小姐拜姊妹之事说知。石生满口称赞道:“二小姐真女中丈夫,男子不及。”赞罢,复向花婆道:“如今毕小姐着你来,可还有良策售我,以鸣之梅老先生暨其令尊翁吗?”花婆道:“梅老爷适间及凌春小姐,说毕小姐处友不义。凌春小姐已一一说明假装为石老爷之事了。如今梅老爷在内宅尚喜笑称奇未止。”石生道:“梅老爷闻言喜笑,必然肯见爱我了,再无不偕之事。

  独毕小姐令尊,尚然不知,却如何说及呢?”花婆道:“毕老爷今早回淮,在钱府内闻得小姐赘与梅老爷为婿,心甚惊骇。欲要说出毕小姐是个女儿,恐梅老爷罪他,以女作男,误人女子;欲要不说,恐梅小姐不得嫁夫。只是抱怨钱老爷替他作主,不敢提起别事。若石老爷着人去说这头亲事,他见一举两得,又甚是现成,自然无不听从。”石生听罢,满心欢喜。即便起身道:“我着人去钱知府处说亲,你可暂回,向毕小姐、梅小姐为我致意。”花婆笑诺下楼。石生亦下楼出园,上马回寺。·正是:一时休怨荣枯事,日久方知婉转心。

  却说石生别花婆,上马到了寺中。一见李穆如、怀伊人,就笑了半晌。李穆如、怀伊人问其细理,石生低声将花婆之言,一一说知。李穆如同怀伊人道:“天下错怪好友之事甚多,但二小姐这般用心,真千古奇话,险些儿误怨了她。只是事不宜迟,表弟可速着一人,去毕守谦处说亲方好。”石生道:“此时却用着表兄了。”李穆如随应道:“待我去以利害动之,撮成美事。”石生又将玉箫取出,令他带着,把凤公之事,即毕守谦之害说知。李穆如遂吩咐打轿写帖,进城拜钱知府并衙内毕守谦。石生同怀伊人,再三叮嘱,送至寺门,李穆如欣然上轿而去。不一时,进城到了府前。先传帖会钱知府。钱知府迎至宾馆,礼毕茶罢,各叙履历。李穆如道:“如今毕公可在衙内么?舍表弟有一要紧事,特来相商,有帖在此,烦贵役传进。”钱知府遂令人去传帖。后向李穆如道:“贵府今科又中一翰林齐公,闻得是圣上亲取的,可见贵府真才薮之邦了。”李穆如道:“今科所中之齐,即舍表弟了。”钱知府忙打恭道:“失照了。”李穆如道:“舍表弟本姓石,字廷川,道号池斋。因被菲人所害,改名齐也水,进京应试,蒙圣上恩典,方得侥幸入院耳。”钱知府闻见石池斋三字,惊疑半晌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二人坐谈少顷,见衙役走上禀道:“毕老爷说心下不快,不便相会。”钱知府道:“李爷乃新科翰林院齐老爷那边来的,有要务相商,怎得不会。再去说来。”衙役依言直去传说。毕守谦闻得这个大老,随即相会。李穆如道:“此外馆,·不便谈及舍亲之事,别寻一静所方可。”钱知府道:“就到后堂何妨。”李穆如喜应。一同行到内堂,与毕守谦礼毕。即别过钱知府,对毕守谦将石生错访之事,说了一遍。毕守谦道:“令表弟姓石,如何说是翰林齐公。”李穆如将石生为徐州之害,改名进京,说与毕守谦。又道:“当日这事,毕亲翁得罪了他,今已一一细知了。”毕守谦闻言,恐石生要向他复仇。心下想道:“当日只道他侥幸入翰林院时,老夫已做到一品了。

  岂知今日,他果然中了翰林,我反做了一平民。”想罢,随打恭向李穆如道:“徐州之事,乃一铁不锋认石老先生作假名士,故暗地谋害,实非老夫之罪。老夫闻得后即嘱钱盟翁将此事暗住。石先生不知吗?”李穆如笑道:“亲翁何曾嘱钱翁暗住。”又将凤公之事说知。

  毕守谦惊奇半晌,知事莫隐,遂道:“石先生大度莫及,料不日即拜为上相,这些小事,谅不系怀。且老夫当日,请酒优待过的。只是先生此来,却有何意?”李穆如将玉箫取出,要求亲之事说知,并凌春二者兼得的话语,尽述一遍。毕守谦道:“石先生既肯见爱小女,老夫再无不从。只是梅大人小姐,恐防就难。”李穆如将梅公知道假婿之事,又说了一遍。毕守谦方知临装男有为,遂道:“既梅大人肯许,老夫不敢久留先生,明日来清凉寺奉候。待老夫且会梅大人去。”李穆如亦起身别去,再三嘱咐而出。毕守谦送出衙门,见李穆如上轿方回。钱知府在内宅迎出,问道:“李进士所言何事?”毕守谦将石生错访小姐,要二者欲谦之意说知。钱知府道:“适李进士所言,石池斋即齐也水。我想起徐州之害,必大怪小弟了。”毕守谦道:“倒不怪老盟翁,却怪小弟写书致害。”钱知府道:“怪你固所当然,但此时须要修好方可。”毕守谦道:“我如·今将小女送去,自然改祸成祥。只是要请教梅大人方可行得。”

  钱知府道:“梅大人小姐已配了令侄,又请教他何用?”毕守谦将侄儿即临,小姐即翠云之事说知。钱知府惊讶道:“这事是我们愚弄梅大人了。使梅大人闻知,必然见罪,却如何处置?”毕守谦道:“梅大人已尽知道,转为称奇,已将他小姐许配石先生了。”钱知府闻说,稍息,惊讶道:“这事,令爱果足称奇。我们当去梅大人处请罪,商议此事,不然,梅大人定责我知而不言了。”毕守谦道:“老盟翁之言,甚是有理。”遂传人役,备了贽见,也顾不得天色将晚,假言才到。二人更衣上轿出衙,即到梅公衙前,传梆相会。梅公请至后堂,相见过。毕守谦献过贽礼,同钱知府下拜请罪。梅公忙扯起道:“那假装一事,实非欺诳学生,正令爱好处。自今以后,你我皆至戚了。”毕守谦遂将石生之事说知。梅公道:“毕亲翁有何高见吗?”毕守谦道:“晚弟欲备了嫁妆,将小女送去,不识尊意若何?”梅公道:“岂有将亲送上石门之礼。必须令石寅兄那边请两个媒证,娶去方才成体。”毕守谦道:“此事想不宜迟了。”梅公道:“俟我明日拜过,须下一请帖,请来叙叙,再凭他择日央媒来娶。只是无一静所,设席不便。”毕守谦道:“明日下请帖,请到城外小园,不识可好?”梅公道:“这是极妙的了,有何疑问。”毕守谦道:“席设小园,酒肴俱是那边备就,不消这边费心。只是石先生还有一位表兄,可好一总请来么?”梅公道:“自然遗落不得的。”三人谈久茶罢。毕守谦又进内宅书房,会了临,方才辞出回府。吩咐备酒,明日要请石生。正是:写生聊数笔,莫道是淫思。果得才高众,闺情自不移。

  不知明日请石生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十回悔初心群英宴贵叙旧怀双凤盘龙

  诗曰:

  几番醉后甚无聊,不惜呕心作解嘲。

  岂是浮文同粉黛,亦为世事尽蓬蒿。

  百年佳会原难得,万载功名总易抛。

  寄语乾坤同调士,莫将魔累锁眉梢。

  却说石生不知毕守谦同梅公商议备酒。次日起来,即同李穆如、怀伊人在清凉寺中,正欲拟媒说亲。外面忽传进一帖至,禀称兵备道梅老爷来拜。石生随即迎出,相见礼毕。梅公送了下程,各叙衷肠。茶罢,石生送别而去。尚未回寺,又有两个衙役走上,传钱知府、毕通判轿已将到,来拜老爷。石生乘便迎进,相见礼毕。钱知府、毕守谦送了下程,茶罢,谈了一会辞去。石生送出寺门,回内查点了下程,写了谢帖。同李穆如、怀伊人早饭毕,见梅公衙役手执三个全帖,旁人接上,石生看罢,原来俱是请帖。帖中下一个梅深等,知是公席。衙役又禀道:“酒席设在这寺旁先春园内,少顷老爷请石老爷同李爷、怀相公过去叙话。”石生令人收了帖,道:“我知道了,多拜上你老爷,又叫他费心。”衙役应诺而去。·石生同李穆如、怀伊人命湛然炙起新茶,将下程中选了几味好果品赏鉴。茶未数巡,又有人传说徐州知州凤麟要见。石生请到前殿上,相会毕,茶罢,凤公送上贺礼。石生道:“承亲翁远降,又蒙厚礼,何以克当。”凤公道:“知州因谒上台至此。昨闻老先生驾临淮地,薄备菲礼,聊申寸心。”石生道:“向日学生因那误害一事,盛蒙秦鉴,片言剖决,至今铭感。”凤公道:“实据理而问,料老先生非小可之辈,何敢当秦鉴,过誉。”石生遂将毕守谦、铁不锋同谋之事,并见苏小显魂之事,说与凤公。凤公惊异道:“真吉人天相,彼辈小计,安能成害。”石生道:“闻苏小墓果在贵署吗?”凤公道:“墓虽在署,却荒凉不堪。”石生道:若亲翁回治,学生这边差人去修理,烦代照管一二。”凤公道:“自然领命。但知州今日事毕即回,不识贵役能同去否?”石生道:“若亲翁今日行时,自然即刻差役同去。”凤公遂别。石生送出寺门。只见一役走上,传说府前吴相公、富相公来拜老爷。石生正欲相会,又有一役走上,传说徐州铁相公在外候见,有手本在此。石生见应接不暇,遂道:“一概回去,不便相见。”人役应去。石生回到后殿上见李穆如、怀伊人尚在吃茶,石生也就陪坐,吃了两怀茶。随叫柏儿取出伏手,封起二百两银子,着一家丁同凤公往徐修理苏小墓并土地祠,兼设祭礼。家丁领差而去。又见那传事的衙役走上禀道:“外面吴、富二相公已回去了。那铁相公定要相见,说有要紧事会老爷讲话。”石生想了一想,对怀伊人道:“这厮乃势利小人,我不便会。怀兄可出去与他相会,看他有何话说。”怀伊人闻言,同衙役出去。不多时,手持一书,对石生道:“他说特从徐州而来,缴前日所寄我之书,还要会吾兄,央弟转达。他备有礼物在外,不知有·何话说。”石生道:“怀兄可曾道及我知他谋害之事吗?”怀伊人道:“弟已道及,他只是假托毕守谦做的。”石生想了一想,却已走出到前殿上。见铁不锋先呈一手本,上写着:“门生铁纥禀谨叩见。”后铁不锋即忙下膝,石生忙扯起道:“铁兄何必如此,仍是旧交,行礼便了。”铁不锋着人将礼物呈上,又作一揖道:“门生不揣愚质,愿登堂请教,望乞荣纳,终身顶戴。”石生故愧道:“我与兄乃贫贱之交,今日何敢当此抬举。”铁不锋知石生是罪他之言,益发要拜门生。石生遂令人收了礼物,安位各坐。铁不锋所言皆势利奉承的话,兼修好徐州的事。石生所言,皆大方不以小忿在意中的光景。铁不锋见石生度量宽宏,不相计较,茶罢即放心而别。石生亦不留,打恭回内,着人将礼物查入。对怀伊人、李穆如将铁不锋来拜门生修好之意,各咀嚼一遍,皆为之羞耻。大家叹息未了,见厨役整置午饭上。石生即陪众午饭毕。

  忽一衙役传一速帖至,言梅老爷同众位老爷,已在先春园等候。

  石生同李穆如、怀伊人随即更衣,骑了三匹大马,不摆职事,带了十数个家丁,出寺向先春园赴席。举步之间,到了先春园。三人下马,梅公同众迎进一厅上,相见毕,各叙套话。茶罢,即奏乐安席。石生一席,李穆如二席,怀伊人三席。石生不肯僭李穆如,李穆如不肯僭怀伊人,三人逊让一回,梅公道:“怀兄虽是学生家西席,今日却有半主之分。”怀伊人又对石生道:“吾兄今日之客,比寻常不同,就权僭令表兄一座,却也不妨。”三人方坐。梅公同毕守谦在两旁对席,钱知府在毕守谦下一席。坐罢,酒方一巡,优人叩头。石生对梅公道:“今日可谓至亲相会,令优人退去,以便叙话何如?”梅公应诺,随叫优人退了,令苏唱伺候。随即苏唱上来,唱了一套曲子。各听曲罢,梅公对石生道:“当日田又玄在舍冒名赴馆,又荐徐州一铁不锋相与作诗。那铁姓抄田又玄之胡诗,田又玄又抄老寅翁之诗,二人如此丑态,田又玄还有荐铁姓为婿之意。以今思之,那铁姓定田又玄一类假冒之流,老寅兄亦知否?”

  石生回道:“田又玄起初谋馆时,竟不知凌春是令爱,铁不锋在府上作诗时,亦不知田又玄是假冒的。及后,晚生不第时,在徐州为谋害事,被凤公拿去,田又玄时在座旁,铁不锋方才识出他是田又玄。”梅公道:“寅兄去岁被何人谋害?学生却总不知,但后何以得脱?那铁姓何以识出田又玄?请细一二。”石生遂将毕守谦同铁不锋误作假名士谋害,徐州公差口称拿田又玄,被苏小显魂得脱话头,说了一遍。梅公听罢道:“田又玄假冒寅兄之名,一定对人反以寅兄作田又玄了。不期人未害得,己祸先招。且寅兄冰玉之人,种种遭此小人不足,宜乎有苏小出,以助寅兄之福星也。”钱知府在旁闻说,忙打恭道:“当日徐州之害,实与知府无干,乃毕舍亲一时之错耳。”毕守谦闻言忙欠身道:“当日这事,实因铁不锋而起,亦非出自晚弟。”石生接口道:“晚生一向蒙爱,此不过旁人传言,料毕先生定无此事。”毕守谦欠身微应。李穆如又接口道:“就是毕亲翁有此事,正是激励舍表弟取功名之意,若非有此一变,舍表弟怎肯弃淮而进京呢。”各席皆笑。梅公笑罢,问道:“石寅兄去岁是甚时方时进京的?”石生道:“晚生是夏末秋初,路遇怀兄,着怀兄奉璧了关书,即起旱长往。”梅公道:“学生差人来淮奉访时,寅兄可知么?”石道:“盛管家在淮,晚生尚留寺中。”梅公讶道:“小价何以说寅兄进京去已多时呢?”石生道:“那时晚生只道毕小姐是凌春,惟恐应命赴馆,有失遥访苦心。故反托词姓齐,假言·石池斋已进京多时,以掩人耳目。”梅公笑道:“寅兄此意,与怀兄赖《杨柳枝》词正是一样了。”怀伊人接口道:“那时若知凌春小姐是老先生令爱,断无这些诡言了。正是’早知灯是火,饭熟已多时’。”梅公道:“还是分中与毕小姐有缘。”众皆称异,饮酒。苏唱又吹弹半晌。

  石生问梅公道:“田又玄在府上,老先生曾送过多少馆金与他?”梅公道:“正是,馆金并未曾得,只得了些许贽见。不知后来如何向徐州的?”石生笑道:“他正为未得馆金,故要往徐。”梅公因问就理。石生道:“说起可笑得紧。他曾在苏州与一医生姓白者,叫做白随时,勾同谋馆,议定馆金三七均分。假以临毕小姐,说作凌春,愚我来淮。谁知怀伊兄去撞破了他冒名之事。既馆金未得,又恐回家时,白随时须索分银,只得向徐州而往了。”梅公听说笑道:“原来他有个伙骗。”毕守谦在旁忽接口向石生道:“石先生何以得知细理。”石生就将闻阎阁老强亲,田又玄卖仆,自己妆鬼,退银之事,说与毕守谦。举席皆称石生作事奇幻。梅公又道:“正是五梁不成,反输一帙了。田又玄白白看养盛价一场,反惹出许多事来,自己前后作了供伏。”毕守谦接口道:“如今盛价却在何处呢?”石生道:“就是去春曾随我在清凉寺的那柏儿。”毕守谦道:“当日倒不曾留心。可叫来,看他人品何如?”石生遂令人役传进柏儿。毕守谦赞道:“果然停当,品格不俗。”又欠身向梅公并石生道:“舍下有丑婢,名唤翠云,年方十五六,配他何如?”梅公道:“这是极妙的事。”石生因叫柏儿叩头谢过。大家皆称诺不已。

  梅公忽作想半晌,对石生道:“我想来,寅兄之事,皆舍下王文当日下请书欠些斟酌,以致田又玄假冒。若是王文见过寅兄,或取有回书,那畜生焉得假冒,以致你我两下有相求不·得之叹么?”怀伊人随接口道:“如今错事种种,老先生也究不得这许多了。总之,石兄前在河南得主镇上说得好,若非田又玄谋馆一事,怎得毕小姐之约;若非铁不锋计之毕先生暗害一事,必然朦胧成就了毕小姐亲事,如何又得梅小姐。此二言甚是达理。”毕守谦同众皆喜诺不止。梅公举杯又问石生道:“昨闻毕亲翁令爱言,小女古香亭诗,曾在他府上,被花婆遗落,如何又在怀兄手中?”石生道:“那诗亦非在怀兄手中,乃铁不锋在京付晚生的。云说是毕先生包程仪与他,故晚生复收回来。”梅公道:“原来有这许多舛错。”随又对毕守谦道:“当日老亲翁为何不察,就包了程仪,传向外人处呢?”毕守谦道:“学生当日不知是令爱佳章,亦灯下误看,以为废纸耳。”梅公笑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众人齐劝饮一回。梅公忽然而笑,众皆翘首候言。梅公不言而复笑。李穆如、怀伊人道:“老先生何发笑不止?”梅公道:生想起石寅兄装乞食以访毕小姐之事。昨日小女道及,真实高旷,可作传奇。”石生亦笑道:“那是晚生因吴、富二兄,素未相识,不好会面。亦因徐州之事,只得权作现头不现尾现手不现脚的光景。”梅公道:“正是,自后可曾相会凤公吗?”石生将早晨会凤公,并差役修理苏小墓土地祠事说知。梅公称道:“这是宜当的。”石生笑道:“老先生尚不知,铁不锋今日特从徐州而来,假以送怀兄的原书,备些礼物,定要拜作门生。晚生反不好意思,再三推却,只得从了他。”梅公笑道:“铁不锋今日拜门生何心,当日谋害何心?”石生闻言点头而笑。毕守谦同钱知府忙接口道:“他当日实不知石先生是个真名士,方才如此。”梅公笑道:“世间当此之际,孰真孰假,但见其才则当敬之耳。难道才非出名,即谋害他不成。还是铁姓小人势利,卑不足道。”毕守谦同钱知府觉有愧色,假托招饮混过。见苏唱又上来唱了一套佳曲,·众方起身翻席,各向花前散步。少顷,各依旧座,又叫戏子上来,唱了几出杂戏,饮了一回,说了一回,石生方起身告辞。梅公同毕守谦、钱知府,送出先春园。石生同李穆如、怀伊人复上马称谢而回。正是:市儿修好全无用,君子容人久见心。却说石生同李穆如、怀伊人回寺,下马随即更衣,令人烹茶,坐谈毕守谦、钱知府修好的光景。时湛然亦在座旁,相与谈到夜静方睡。到次日,石生起来,即吩咐备三个全帖,进城谢酒。不一时,见几个家丁,投一喜书上,叩头道:“恭喜石老爷!”石生接书看时,乃是二小姐的年庚。毕小姐转在第一,梅小姐却在第二。石生看罢,随叫封出赏封。那家丁道:“梅老爷、毕老爷,多拜上石老爷,说听凭这边择日去娶,妆奁那边俱备现成。”石生道:“我晓得了。”家丁遂谢赏而去。石生见他去后,遂与李穆如、怀伊人商议,即到城内赁了一所楼房。补了普明去岁的房金。普明知石生怪他,也要修好,不敢受谢,怀伊人再三劝他收了。石生即辞普明,移居城内。择了日期,请李穆如作毕小姐媒人,请怀伊人作梅小姐媒人,下了娶礼。次日,金鼓旗号,不胜繁华,将二小姐娶来。梅夫人亲送到石生处。各官恭贺,往来不绝。吴皆吉、富雪烟、铁不锋亦来道喜。李穆如、怀伊人各备酒席送房。湛然、普明亦送贺礼来。石生叫衙役吩咐留了城门,众人放心在内。但见:幽兰馥馥,和烟霭霭。数不尽妆奁玩物;看不遍器皿金银。多少丫环,不是旁观之辈;无穷人役,尽是陪嫁之奴。堂比奏黄钟,喜嘉宾而并四难;房中击编磬,庆良缘以具二美。奇乎!

  广寒宫一少年;美哉!小科场双得第。

  众人见此繁华,又喜到处灯火辉煌,如白昼一般。先是李穆如、怀伊人同石生宴过宾,将湛然、普明待过素茶、素馔,各辞出城。后李穆如、怀伊人,在内宅摆上酒肴,复奏乐痛饮。李穆如醉后,对石生道:“记得当时先姑丈在日,说生表弟时,曾梦一神人赐古墨一圆,雕画金龙,外包着锦锈双凤绢儿。那神人指墨道:“此是延石液所成。’今日果应其言了。”石生亦回想,惊道:“正是,记得当日,先君亦曾说过,说我取名有因。真个万事皆梦境。”怀伊人道:“小弟虽与兄至交,尚然不知有此先兆。今日果石兄成龙,又有双凤佐侍,该贺一杯。”石生又复谢一杯。三人饮至更阑,方辞出城,回清凉寺去。石生此时,已将半酣。吩咐众人役各赏了酒馔。进房见花婆走上道喜,石生随吩咐摆酒,同梅夫人与二小姐坐了。花婆同众丫环在外饮酒。二小姐不甚肯饮,梅夫人饮了数杯,菜上毕,即要辞回。石生留梅夫人带领丫环,在前楼住歇。吩咐各役家丁,封锁宅门。石生留下两个丫环在房伏侍,与二小姐复洗盏谈心。石生道:“蒙毕小姐错爱,为学生费了许多苦心,今日当敬一巨觞。”叫丫环斟一满杯送去。又道:“难得梅小姐同心合意,也敬一巨觞。”石生自己又陪一杯,对毕小姐举杯道:“当日小姐男装时,彼时学生惊异,以为世间所少。想小姐胸襟磊落,真男子莫及。”毕小姐含笑。石生又对梅小姐道:“学生风尘劳顿,年来枕席不暇。弃苏州之名而托迹江湖,舍府上之利而错访淮阴,皆为着小姐之才,小姐之貌。当日羁旅淹蹇,识面无缘,以为求一小姐而不可得,即得一小姐足矣,岂天地造化之数,·且以毕小姐得而兼之。今日之会,如梦如幻。正是,前此之悲离,今此之会合,不非等闲也。”梅小姐道:“家君久慕大才,怪王文下书不曾会面,以致菲人抵冒。在京时奉访不值,如白水复肠,不知足下又两相错过,致令家君抱恨经年。”石生道:“田又玄谋馆之事,我今转不怪他,乃该我分中有毕小姐,故天使之也,非他可为。我独怪毕小姐,向日在淮,知令尊翁与铁不锋谋害,何不偷传一信致我?”毕小姐接口道:我实不知。自后来杭州到钱衙,方稍晓得此信,却也不知是家君之为。”

  梅小姐遂问石生道:“家君说足下去秋装乞之后,又被凤公所拿,有之么?”石生将铁不锋识破田又玄,苏小代凤公审理之事说知。二小姐各皆称奇。梅小姐又问其对。石生道:“那日凤公正接令尊翁晚回,出的是,’日暮人归,鸟落一村遮古木。’学生就将梦中苏小所授之语对道,’月明星上,云开万里见青天。’”二小姐各赞第二句合当日凤公之意。梅小姐又道:“我想那田又玄,既被舍下识破他假名之事,就当改过回家,为何复往徐州假名,他也忒煞胆大了些。”石生道:“小姐尚有不知,学生当时错闻毕小姐之信,乃苏州一医生所传。谁知那医生叫做白随时,是田又玄同谋的人。彼时请他看病,假以来淮访舍表妹,探其消息。那医生就把毕小姐临之名,以作凌春,还诡起一数,数中道,’得意相逢贵,前程去有缘,利名皆可望,三五月团圆。’令我来淮。我那时也不知他受田又玄之嘱,故来愚我,亦不知他二人议定冒名赴馆,馆金与白随时三七均分。后田又玄见事发,未得馆金,恐回家难以相会,只得往徐而去。”梅小姐听罢,笑道:“这等说起,足下假以访表妹,打点愚他,不期反被他愚。”石生笑道:“不消说起,皆是毕小姐误事。”毕小姐道:“足下被他人所愚,如何倒来怪我!”石生道:“小姐若不曾游玄墓,他难道也来愚我。只因小姐游·了玄墓,又有’春’、’’不甚争差,致有此事。”毕小姐故挑道:“足下还读书明理,这样些事,就看不透。我与梅小姐游玄墓有前后之分,梅小姐正月初五,足下是正月十七,我是正月二十日,为何把初五日的事,认作二十日事呢。”石生道:“我那时访梅小姐之心,如饥如渴,一闻凌春小姐在淮之信,即以为真。又在先春园中,听小姐琴中之调,有两相访问之意。彼时心下虽喜,也有些疑惑小姐游梅在后不是凌春,故将原诗呈上请教。不意被花婆遗落,还是该有此缘。”毕小姐道:“虽诗遗落,不足为凭,我琴中弹出足下之诗,足下难道尚不知我游梅在后吗?”石生道:“我以为小姐千里之路,至玄墓游梅,断无一见即返之理。必然那边有一停车之所,每日领略佳胜,或后又见我之诗句也。”梅小姐听罢,接口道:“既然你自作主,不消说了。”石生大笑,劝饮半晌。又对丫环道:“可将我书箱开了,查出诗稿,以作下酒之具。”丫环应诺,开了书箱。石生亲自取出各诗,放在案头。手拿着一本对梅小姐道:“这是学生之拙稿,当日田又玄在府救命之物。”梅小姐取过,讶道:“既田又玄骗去,如何又复落足下之手。”石生遂将得主镇上讨妾,在慈渡庵中装鬼吓田又玄之事,一一描写与二小姐听。二小姐各皆忍笑不止。石生说罢,又取出一诗笺对毕小姐道:“这就花婆遗落之诗。”毕小姐取过看时,款落’凌春女子题’五字。遂问道:“这梅小姐诗,原遗落家君手,为何复在足下箱内?”石生笑道:“是敝门生还我的。”毕小姐道:“但不知贵门生是何人?”石生笑道:“即害我之铁不锋也。”毕小姐亦笑道:“他如何就拜起门生来?”石生将他备礼,强勉下膝之事说知。二小姐皆笑他是势利小人。毕小姐又道:“铁姓却从何处得去此诗,足下可知么?”石生笑谑道:“令尊翁大才,不屑于看这样不通诗句,就将它包了知程,传到铁不·锋处。铁不锋在京遇我,偶然拿出,我便取来。”毕小姐叹道:“真是物各有主。”三人齐看了一回诗,饮了一回酒。梅小姐又将田又玄胡诗,铁不锋抄写的诗句取出,毕小姐也将石生亲笔《杨柳枝》词并《观菊诗》取出,追玩一回。石生又将白玉箫取出并各诗句,总付二小姐收留。又命丫环跪奉二小姐数杯,方才令丫环出去,就寝。临寝时,问毕小姐道:“闻得小姐有一盛婢,名唤翠云,今日可曾来吗?”毕小姐道:“适才斟酒伏侍,那一个高些的就是。问她怎的?”石生道:“明日叫她配了我书童柏儿。”说罢遂寝。正是:千里姻缘争一线,百年思爱不由人。却说石生成就这两头美亲之后,谢亲谢媒,整整忙了一月。

  又将翠云配了柏儿。一日在家,见前差去徐州修理苏小墓土地祠的家丁到了,回复了话。石生即吩咐河下备座船伺候,上苏州与父母扶柩回籍。当日暂别亲友,同二位小姐并李穆如、怀伊人,竟往苏州扶柩。又向城中大寺内斋醮。见田又玄、白随时亦在寺内追荐石生,闻知齐老爷至,急忙各散。石生同李穆如、怀伊人心下暗笑。斋醮毕,就将离城三十里那有池亭的旧宅赠与怀伊人,令怀伊人住了家眷。又同李穆如、怀伊人至玄墓古香亭上,追寻旧况。见石生诗并田又玄胡诗高贴在上,虽被风雨零落,尚未损字,不胜有感,遂宿了一歇。次日,将看旧宅的老管家,一同扶柩,带往来淮。将淮安宅子退还原主,带了二小姐并花婆、梅夫人、梅待腊、毕守谦同李穆如并男女人役,备了七、八只座船回河南。又送了湛然和尚五百两缘薄,令他回京修寺。毕守谦将先春园送了钱知府。临离淮时,清凉寺普明并湛然,与府学生员吴皆吉、富雪烟,徐州铁不锋、怀伊人、钱知府、梅道尊,各遮道相送。也有酒饯的,也有泪别的,纷纷不一。石生总叙了别离,各赠遗物金银,亦掩泪开船而去。后来,梅道尊复奉诏入翰林院,梅道尊即告病归河南,与石生同居去了。怀伊人服满,后中两榜,谋选了开封府理刑,与石生朝夕盘桓。梅待腊亦中乡。钱知府后官坏回藉,与石生、毕守谦尚通书信。后白随时闻得齐也水即石生,逃向远方行道。田又玄找寻至河南请罪。石生不究前非,放入门不掌管田务。

  后石生进京,官未数年,亦托病归家,同岳翁梅公暨李穆如、怀伊人各携妻子,遁迹山林,著书去了。正是:漫道违流俗,才人性本高。山中称宰相,不拜赭黄袍。

  后人有诗道石池斋云:年少偏宜骨格清,才多况复倍伤情。

  不辞风雨寻佳偶,仗义从来有石生。

  后人有诗道毕临云:娇娃何事太情稠,慧眼怜才有智谋。

  假婿更全千古意,风流不效父犁牛。

  后人有诗道梅凌春云:二八芳年笄未簪,梅诗一首动江南。

  ·深闺久著游人意,遇到临亦不谈。